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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田野

    少年五官本就俊拔俏秀,此时他的桃花眸似是描了线似的好看,长长的羽睫下暗暗的翳,以红坟的角度来看,阴影下,少年垂首的模样柔和温纯,似极了捧心的西子。


    “你……不怕我吗?”深知自己此刻模样于常人眼中有多么难以接受,万怨之祖失神问道。


    初五没有任何回答,抬起眼帘凝视女子血色的瞳孔,随后无关紧要道:“另一只。”


    乖乖递出另一只手的万怨之祖不甘心地问:“你是不是也知道我身份,想要从我这里讨点什么?”


    用力剪短拇指厚厚指甲的少年人皱眉问:“所以那个白衣服的人在你那讨走了什么吗?”


    红坟一怔,撇过头去:“不关你事。”


    “……”初五点点头不做言。


    明明是自己突兀的结束了话题,却又感到闷气,万怨之祖轻嗔薄恼:“你这人,奇怪的很,遇非人之物出奇的镇定,若是换做别的什么人,巴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了才好。”


    少年莫衷一是地再次点点头,头也不抬地说:“或许吧。”


    “或许?哼,若不是我恢复的快,背颈的锄头创口大概到现在还血流不止呢……”怨祖哼哧一声,寻思这帮民众下手可当真没个轻重。


    初五一直半敛的眼帘缓缓睁开:“何时伤的?”疼吗?这两个字荡在口齿间最终化为乌有,怎么可能不疼?


    万怨之祖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早已修复结痂的创口,那似下玄月咧开的疤痕尤是深度即到骨头,倒是疼了她一时半会,她晃了晃脑袋:“忘了。”


    “他们不是故意伤你的……”少年叹息。


    “我知道啊,所以我没计较什么。”红坟耸耸肩,习以为常地干笑了两声。


    “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


    “像今天……”


    “嗯……”女子努努嘴:“我忘了。”


    倘若是搪塞,这忘了的理由也未免太敷衍了,少年将女子小拇指上的尖锐剪除,而后惝恍着正视她所谓“森诡可怖”的面容。


    “你这般看着我干什么?”红坟被少年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慌。


    记忆在少年的脑海乱窜,最终定格在了八岁前的时光里,他淡寂地开口:“我没有很镇定。”


    “啊?”万怨之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上一个话题说了什么。


    “第一次见到似你这样的面容时,我的反应和旁人是一样的。”恐惧与愤怒是孪生的,愤怒会使人失去自主的判断从而变得盲目,少年的视线渐渐悠远,他说:“城中石桥码头的台阶旁有处不大不小的废弃水槽,护城河几次洪涨将它常年淹没在水中,年岁长了便长满了浮藻青苔……第一次来到水槽旁,便见到那个长发如水草漂浮在水面满脸浓疮面色苍白的孩子,我的第一反应当,当即上岸寻来石块砸向他。”


    “缚隅之怨……”万怨之祖当即反应过来,“那你呢,你受伤了吗?”缚隅怨的怨梓是实质性的,死于水中化为水草,曝尸荒野化作毒瘴。


    少年摇摇头,“没有受伤。”


    “奇怪了,一般人是无法见到怨的本身的,为何你……”猛地想起某夜少年琉璃色的瞳仁,“你的眼睛?”


    前者捂住自己的右眼,抿开若有似无的无奈:“那年我七岁,天生异瞳,轶城的人唯恐灾星不及,一直将我关在城门外,那日是我偷偷从城墙狗洞里爬进去的,本以为入暮时分能趁着城防换班之时爬出去却不料被一位不守军纪的醉酒士兵逮着了,他拎着我的领子,将我扔进了护城河。”


    闻言至此,红坟倒吸一口气,她紧张地揽住少年的双肩用力晃荡:“后来!?”


    “那时的我不懂水性,只拼命在水中挣扎,河水呛入口鼻,很快便失去了意识……待我再次醒来,已身在自家木屋前的老柳旁了……”少年眼中满是怀念,继而他又说:“我一直记得那双眼睛,浮在水面上炯炯有神地望着我……”当中充斥着好奇。


    “是那个……缚隅怨救了你?”红坟眼梢一触。


    “嗯。”少年颔首:“他的年纪跟我一般大小,说话时只懂在水中吐泡泡,他以水中鱼虾为食,偶尔露出上半身白骨与烂肉相间……说不出的恐怖……”想到这儿少年微微一笑又说:“在死亡的面前所有的表象好像都是玩笑似的,那天以后我便再不惧他可怖的外表……”


    “救人的怨……”红坟眉头紧蹙。


    “八岁之前,我看到的与现在看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少年的视线转向烛火,仿若当中也存在着一个芥粒组成的微妙空间,他第一次觉得身上某种刻意压制的东西转瞬间湮灭,多年以来别人无法理解的故事却能在红坟跟前畅通无阻地讲出来,“人多的地方是一片湛蓝的海洋,当中也有些色彩浑浊不堪,儿时的我总是一个人蹲在墙角凝视路过的人身后的光团,揣测着他们与我完全不同的人生。”说罢,少年淡笑,小小的虎牙探出头来。


    “……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


    “那你……后来?”红坟结舌。


    “八岁那年,我发了高烧,恰巧遇到了一位游士,他治好了我的病,又为我点睛,对外宣称收我为徒,这之后我的生活才不再形同乞丐……”初五怀念的神情忽而变得忧愁,而后他淡寂道:“跛脚是高烧的后遗症,而点睛之后,我便再也看不到那个世界了。”他曾经在无数个哭泣的梦里奢望变成正常人,走在街道上不被孩子们扔碎石子烂菜叶,大人们路过也不必加快步伐,口中更不必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什么的……然而当他真的成了正常人,却再也看不见最想看到的事物。


    红坟隐约感到眼前之人的惆怅,她尝试性地问道:“你……想念那个缚隅怨?”


    少年一怔,目光凝滞在红坟脸上许久,而后摇着头轻叹:“他不在了。”


    “不在了?”红坟疑惑。


    “那之后,我虽看不到他,却也能感受他的存在,家门口偶然会收到些死鱼死虾什么的……直到一日轶城许家突然遣散了所有的门客术士……”少年原以为十年过去再次思及此事再不会有情绪波动,然此时心口却还是隐隐作痛,桃花眸瞬时氤氲覆盖。


    “……”不用猜也知道当中曲折,那小小的缚隅怨,定是被除去了……红坟不忍心看少年这般颤抖,抚上他的肩:“你……别难过……”万怨之祖哪里是安慰人的料,除了感同身受她竟再憋不出个什么词来。


    初五缓了缓情绪,长叹一声:“后来我也是无意中听闻,许多人在护城河失足落水得救后都丧失了被救时的记忆……”


    “……”红坟的手不自主一颤。


    初五吸了吸鼻子,正视红坟在烛火摇曳下诡谲的面容:“你说,怨是一种执念,倘若此念非恶而是善……那么他的存在到底算什么呢?”


    这个问题,似极了万怨之祖当初询问无忱的话,她无措地耷拉着脑袋:“我……不知……”


    “当年将我丢下护城河的官兵是当时的参军亲信,负责扩招新兵营的领头;也正是因为此事,阿江大哥……宸儿的兄长为我打抱不平与之有了过节,往后便一直在入伍的黑名单之上……”少年苦笑道。


    “怎会……”红坟瞠目。


    “宸儿的兄长一直是个温和持操的人,他一人掌起了家中所有的事物,却不曾被柴米油盐磨灭了心性,眼界辽阔且一直心怀保家卫国的志向,宸儿的安好,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初五口吻坚定:“所以我不信,不信他那样的人,会为祸一方……事出必有因。”


    万怨之祖不置与否,神情黯淡道:“可是天道往还,身死念止,是规则。”


    “天道吗……”少年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而后点点头不再说话。


    “对不起……”红坟小声道歉,尽管她不知为什么。


    少年人疑惑:“因何?”


    “很多事情……”


    “别多想了,饭菜都凉了,我去热一热。”少年起身,却被红坟攥住了衣摆。


    二人视线砌在半空,女子慌忙开口:“谢谢你。”


    少年失笑,“又因何?”


    “救了我这么多次……”


    “我说过,即便是只猪掉进水里,我也会救的。”虎牙俏皮地展露出来。


    万怨之祖不满地皱眉,而后忽地明白了过来,“你在替那只缚隅怨做护城河的守护神……”


    少年的笑容慢慢收敛,“他不是怨,也不是神,他有自己的名字,叫田野。”


    窗外的雨没完没了的下,万怨之祖圈抱着自己无措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发现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在做错事,不知任由冗长的叹息声沉溺在稀里哗啦的雨声中多久,少年独有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晕开了红坟肆意的思绪。


    “都热好了,来吃吧。”少年放好碗筷。


    红坟早没有之前的兴致,一脸颓颓然挪到了桌案旁,怏怏拿起筷子在嘴里抿着,她扫了一眼热腾腾的饭菜,又怯弱地瞅了一眼少年。


    “怎么?”初五见红坟迟迟不动筷子,柔声问。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向来以孤傲自诩的万怨之祖,今夜的小心翼翼格外的多,她抬起眼帘仰望少年,如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稚犬。


    ‘她一直以为我在生气?’初五扶额落坐,正视红坟的目光,“我没有生气。”他一字一顿:“抱歉……我只是……”最痛恨冠冕堂皇的只字片语来囊括世间百态,忽地明白过来,方才的自己也不过是在迁怒红坟,就像十年前执意不愿拜师那位游士,只是因为不愿看到这群自诩勘破红尘之人眼中用以八卦规则演推出来的冰冷世界,“只是……淋了雨,脑子有些混了……”


    “不,你在生气,你不喜天道二字概括人情冷暖,你不喜冷冰冰的规则阐释这个明明有血有肉的人间……”红坟的眼中闪烁着烛火,熠熠生辉,她认真看向少年,笃定自己猜中了他。


    “你……”少年瞳孔收缩,不予置信地看着红坟咋舌。


    “所以我才要说对不起……”眼中的血色混沌渐渐稀释,还以万怨之祖原本清澈的瞳仁,苍白的面容开始恢复常人的殷红。


    “咳咳咳……”胸腔突然抽疼了起来,少年忍不住咳嗽。


    “你怎么了?”


    “没事,大概是因为……”在豁口中你那一拳当真伤到了筋骨,“淋了雨……”


    红坟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剪刀便要向自己的手指划去,少年忙不迭拦住了她:“干什么!?”


    “我的血,能治病……”红坟的话被少年突然袭来的手挡了回去。


    初五将手背覆在红坟的额头上,冰凉的温度与窗外的雨水无异,只见少年夸张道:“怪不得胡言乱语,原来是烧糊涂了。”用视线扫了扫桌上已经热过一遍的食物,装腔:“再不吃,我便全吃了。”


    注意力被少年拐到食物上来,红坟连忙握紧筷子:“我吃我吃!”说罢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油滋滋的熏肉在舌上划开肉类的蜜香,口中还未咽下便急着夹下一块塞进嘴里,红坟边吃边夸赞:“好吃!真好吃!”不忘还以少年憨笑。


    不一会儿,伴随着“咕噜”一声饱嗝,女子放下汤碗,满足地舔了舔嘴角,她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肚皮,笑眯眯地说:“何以解忧,唯有美味呀!”


    少年嘴角绽开一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笑。


    忽而,红坟懒洋洋的笑意直转而下,失神又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这样的食物了……”没有点缀,没有繁复的工序,只有最原始的食材香气以及做饭之人质朴的心境。


    “曾经也有人……?”不知为何,接下来的话少年说不出口。


    “嗯,曾经此尘也是这般做饭于我吃。”女子脸上泛起怀念的笑,“菜也都是他自己种的,说不出的爽口……”


    提及宁安寺此尘时,红坟脸上总会不自觉泛光似的,少年目视她嘴角不自主的弧度忽而有些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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