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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进京(一)

    “嗯……”前花魁故作退让,“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去玩的啊,所以才要一起去嘛,好保护你。”顺便看看大世界。


    灵鹊语顿,思考了会儿:“这事儿,得问过缨公子。”难得有红坟想做的事情,倒不如往公子那边牵引一下,借着此事好让这二人能心平气和谈谈。


    后者品啜的嘴骤然一滞,随即发出一声愠嗔:“切。”


    “你明白的,我没有权利增派任务人手,除非公子……”灵鹊为难。


    “知道了知道了。”不耐烦地挠挠头,“我去找他便是了。”


    “诶?”这回倒是轮到灵鹊惊异,劝了这么多回,这傻花魁终于服软了?


    一直撑着脑袋的宸儿静聆二者的对话,忽地瞪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红坟说:“墓诔姑娘……宸儿也想去……”


    某万怨之祖被这双大眼睛瞪得汗毛直立,前者似乎不是请求而是在对她说:你住在我这里这么久了,也该给点报酬了吧?


    灵鹊当即否决:“此非儿戏,不是说谁想去便能去的。”


    “去!当然能去!”红坟蹦起来喊道。


    ‘你逗我呢?’醉梦坞鸨娘同样一双大眼不思议地瞪着红坟。


    “嘿嘿嘿嘿……”万怨之祖凑趣儿地尬笑,“没关系的灵鹊……有我在的……”


    是夜,玉蟾摇挂天际,繁星无光,熠熠的光亮照在某位黑衣人身上,她已经在轶城最大的门第前往复徘徊了约莫一个时辰,脚下如是沾了米糊怎么都跨不出踯躅的圈子,甭说走大门,就连翻墙都觉着腿上没劲,出发前给自己做了一肚子的心理建设在看到“许府”两字时争相恐后销了声。


    “啧……”第五十七次来到许府后花园侧门,时而能嗅到从中溢出的早秋桂花香,红坟叹惜‘无忱家四季都有莳花应季而绽,听闻他的母亲是个爱花之人……’母亲死后,无忱似乎也继承了这一点,将许府后宅砌成了极尽妍姿的花园。


    一阵悠扬的琴声伴着夜风徐来,夹裹着点滴秋夕的萧索初凄,又泛若有似无的苦闷,红坟蹙眉聆听至曲终。“无忱……你到底在想什么……”万怨之祖失神半晌,终是下定决心翻墙而进。


    竹林曲径在月色下通向幽处,长满青苔的石阶自打红坟走后便再无人打理,原本的禁区再次成了禁区,木屋的稻草棚上竟长出了华花郎,绒冠一吹即散,小伞似的飘向夜空,万怨之祖扯开自己的面罩,泥草的沁香远比桂花好闻。


    “吱呀——”推开木门,屋中陈设与离开时无异,指腹扫过木柜,甚至未曾落过一缕灰尘,竹窗旁的陶瓶竟还插着新鲜的贴梗海棠。


    ……


    “明日我便能以花魁的身份入主醉梦坞了?”暂住于许府终归没有办法实现所谓的得到天下人喜爱的目标。


    清冷之人的视线总是这样带着半缕倦怠半分慎重汇聚在女子身上,“是。”他的回答也总是言简意赅的短。


    “太好了!终于不用闷在这鸟地方了!”女子欣欣然伸了个懒腰,眼中遗留湿润着说:“天天闻花听风的,可烦死我了……”


    “……”青年眼中闪过若有似无的凋敝,而后重新染上光亮:“嗯。”


    “你家这屋子以前到底给谁住的?简直就是软禁嘛!”明明比软禁还要恐厉,一年四季被迫闻花香,搞得连食物的香气都几近觉绝,女子一脸嫌弃。


    青年人没有回答女子的话,而是将视线瞥向别处,最终渐落在窗边,靠近轩榥的地方有一株猩红色的海棠花开得正艳,它肆意生长,竟将枝叶舒展到了竹窗内。


    顺着前者的目光探去,女子亦发现了枝头上荼蘼的灿艳,她嘴角展露惊喜:“好漂亮的花!”不似春桃的潋滟,不如红梅的尺素,着刚刚好的艳丽,热烈不奔放,芬芳不迷醉。


    “平生不借春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青年走向轩榥,指腹摩挲一簇红花金蕊,面上绽开一丝暖意,温柔似水。


    “嘿,你笑了?”见惯了眼前人的清冷淡漠的表情,却极少见他展露笑容,此时他嘴角微微勾勒,抿含一盏不露的笑意,却能暖人心脾,不自觉跟着他一道开颜,女子老怀甚慰。


    闻言,青年几乎下意识敛去了面上的笑意转而正色,俊拔如雕刻出的侧颜再次恢复了刻板。


    “诶诶诶!你这呆板小子,明明笑起来那般好看,干嘛成天绷着个脸跟块冰似的!”女子没好气地嘟囔,“不过……这花儿真好看……不知是个什么种类?”赏花不如赏人,既然人不愿被赏,那还是赏花吧。


    “这是从东瀛传入中土的品种,名曰贴梗海棠。”青年余光掠过女子惊奇的神情,“是母亲最喜爱的花卉。”


    ……


    “呵,我真傻,那时候竟不知这屋子是……还屡屡说出冒犯的厥词……”红坟落在海棠上的视线渐稀空茫起来,她内疚地蹙眉。


    转睛之际,一幅悬挂在墙上的画作摄去了万怨之祖的意识,一影绯衣如是盛风似火懒散地倚靠在粗壮的树干旁,树荫朦胧下垂眸吹奏古埙,画似有灵,仿若能听到那质朴的音调婉转流淌,全篇墨色写意简洁,唯女子夺目的红宛若融入鲜血,诡异又妖冶的画风令红坟一阵心悸。


    正当来者看得入神,猝然刮起一阵过堂风,滚滚白布覆住了诡谲的画作。


    “!?”红坟警觉转身,门外一盏清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宛若悬月坠入人世。“无忱……”定睛来者,红坟局促了起来。


    清冷之人在红坟的瞩目下踩着月华缓缓向她走来。


    “那个,我……呃……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来……给你商榷事情的……”一时间觉得自己连双手都是多余的,万怨之祖踌躇在原地视线如浮萍。


    素袍之人敛衽越过女子,来到白布跟前,似乎是为了确定是否将当中的画作掩实,而后他转过身,冷倦的视线落在心虚的人儿身上半许:“何事。”没有起伏的音调宛若早知来意。


    被这么正儿八经询问,万怨之祖脑海一阵空白,她依旧支支吾吾:“……灵鹊去京都……我不放心……得跟着……呃……她灵识不稳,我怕……她……此次在京都……会有变故。”灵鹊来胡宅告别之时,红坟隐约能看到她额头上密布的混朦灵识,那是种征兆,好坏尚未定。


    无忱撇过视线,点点头。


    “诶?你同意了?”还以为要费很多口舌来辩解,没想到眨眼功夫便同意了,红坟突然咋舌。


    “是。”男人再次确定。


    “那我带两个小朋友一起去长长见识,可行?”某怨祖得寸进尺起来。


    青年眉梢微触,搞得红坟心头一颤,没想到他依旧同意:“好。”


    “咳……”红坟被自己口水呛了下,眨巴眼睛:“你怎……这么好说话?”明明前几日对她还是那番嫉恶如仇的模样。


    “……”青年沉默不语,转过身去不再看红坟。


    万怨之祖好歹也是跟着礼仪师傅学过一年人世的约定俗成,眼前男人的意思再好理解不过,送客。


    也好,红坟如此想,反正已经达到目的,还是赶紧离开为妙,她咬了咬唇:“那我……走了啊……”语顿,偷瞄了一眼前者,然他依旧保持着孤高的姿势不做言语,真是令人不爽的气氛啊,她和无忱之间到底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番模样,三言两语竟如此难开口,她一咬牙,随便找了几句话道:“你那画挺好看的!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便勇敢去追,于人世,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没有哪家姑娘能对你保持理智的!相信我!”


    背对着红坟的男子身子明显一震,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悄入夜色,唯闻他比夜色更加寂寥的声音伴着点滴无可奈何道:“路上颠簸,照顾好自己。”


    这么着急驱赶我……红坟挠挠头,失望地应声:“好……”


    离开许家后院的时候,没有欣喜,只有徒叹的落寞与困惑,红坟很难理清这样莫名的情愫,只觉得胸口闷堵,无忱于她终归是不同旁人的,他晓得她的身份,知道她的弱点,甚至是世界上唯一能困住她的人,然而他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高傲少年,大义未变,愈加沉默冰冷;而自己似乎也变得不像从前,与他说话时有太多的隔膜与陌生。


    此尘似乎成了两人之间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明知都不是彼此的错,却怎么都无法释怀。


    回到胡宅的红坟捧着一壶酒坐在槐树干上遥望地平线萧索的余晖,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徒留墨影映衬月华。


    “你的心绪很不稳定。”阿祈突兀的空灵声线似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金光缓缓飘向夜空。


    红坟抿了口酒,“你倒是出来得及时。”连白眼都懒得给。


    “你在怪我怨化时未出现?”阿祈当然知道红坟身上的所有变化,他的出现完全凭心情,说的直白点,当时他就是懒得出来。


    “你说呢?”这种问题还需要问?


    “多少年了,难道还需要我为你的执拗擦屁股?”阿祈化身金色光影,抱肩倚靠在槐树上。


    “……”红坟语塞,愤懑地灌了一大口酒。


    “我说过的吧,让你离人世俗情远一点,为了个凡人被仇恨一叶障目,竟还人身不保怨化了起来,样子可真难看。”阿祈语气恨铁不成钢。


    “你懂什么!此尘不一样!”他如皎月,如清风,如霜雪……红坟撇过头去。


    金色人影冷嗤一声:“是啊,不一样,他是得道者。”‘他的存在是你的灾劫啊,蠢货。’


    “得道者……”万怨之祖重复阿祈的话,亘古的残破记忆在脑袋里盘旋,千年一遇得道者,生来拥有避解邪戾的神力,多生于佛道两家,是天道降下的督查人。


    “你应该明白,天道留存你万怨之祖,不可能对你的能力不加规范,你违逆天道将灵修赠于凡人,往后会遭遇什么,你心里有数。”阿祈前所未有的严肃,语调充斥着责备与不解,他一面不希望红坟有恙,一面又希望无忱能给她一点教训,好将她那无处安放的天真锁起来。


    红坟视线燃烧,满不在乎地哧哼:“不就是诛心劫嘛,不就是对抗轮回门么……又不是没受过,我不怕。”


    ‘若当真这么简单,还算什么天道。’阿祈心下无奈,口中却冷笑:“你难道还以为只会有你一人受难?”


    红坟睨向金光:“我会保护所有人。”


    前者口吻坚如磐石,阿祈却只觉无比幼稚,他那双隐藏在金光中与初五极为相似的桃花眸里缀满了隐忍的情绪,有太多的话卡在唇齿间无法吐露,最后只剩绵长的叹息声飘向夜空。


    ‘红坟,你知道吗,命运是一根根因果纺织的绸缎,褶皱与光滑都是可知的,它的不可逆改是因为你所做的每一种决定于旁人来说都是鹑结。’金色的光芒化作耀眼的芥粒消散于夜幕中,悄无声息的来,无声无息地消失。


    树干上只剩红坟饮着孤寂难以下喉,她将酒瓶扔向远处,“啪”地一声碎成残渣,“就知道说我,你们都说我,都是我的错成了吧!我不过只是不想孤单而已!有错嘛!”


    翌日的阳光穿透云翳洒向槐树,红坟被叽喳的鸟鸣惊醒,回过神来自己又在树上躺了一夜,浑身腰酸背痛。


    “墓诔姑娘!墓诔姑娘!”树底下,宸儿小丫头背着行囊迫不及待叫唤着。


    猛地想起来今日便是约定好出发的日子,红坟一拍脸,“差点忘了……”


    利落地翻身下树,轻盈降落到宸儿身边,见她面色桃红,一脸期待地凝视自己,红坟撇出笑容:“都准备好了?”


    前者点头如捣蒜,“对呀对呀,你的东西我也收拾好了!”


    小姑娘将衣囊甩向红坟,前者被其重量砸得朝后趔趄几步,措手不及勉强接住:“咳咳……什……什么……东西……这么重?”


    “干粮啊!”小丫头如是道:“还有些细软什么的。”


    “喔……”宸儿倒是心细,知道她爱吃,便让她负责吃食,她莞尔着刮了刮宸儿的鼻,“挺懂我的嘛!”


    宸儿嘴角滑过狡黠,她不动声色将那小小的伶俐藏了起来,不做多言拉着红坟便要出门,大门敞开,一影单薄站在树荫下,正等着她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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