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墓诔,你会后悔的。”阿祈撒气似的收回手,撇开目光。
“灵鹊”嘴角掠起一抹劣诡的笑意,她忽地恶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嘴角瞬时滚出腥红。
“灵鹊——?!”红坟气力被“噬魂”束缚着,光是这一声大吼便要了她几乎所有的力量,她狼狈地看向女子,几尽祈求:“别!别伤害她!”
敲锤的手停顿下来,“让……他……消……失……”“灵鹊”命令道。
红坟不安地瞄向阿祈,又在触及他暗褐的瞳孔时缩了回去,“阿祈你……不必化形了……”
“你——!愚笨!”她何时变得如此愚昧?这丝丝人情将她困得牢牢的,虽说她本就不聪明,但从未蠢笨过,多的是看透人情的敷衍,金鳞之人愤懑地转过身,厚重的铠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伫于原地,只恨她烂泥扶不上墙。
万怨之祖佝偻如耆耋,闭起眼睛来,不容置喙道:“消失!”
“……”金鳞铠甲之人暗褐的瞳仁猝然变成了哑金色,当中的梭状罅隙急剧收缩,他隐去眸子里稍纵即逝的惊愕,失望透顶,不再发作,黯然往后退去,散作金色的芥粒,匿进黑夜之中。
“现在,可以放了她了吗?”红坟极力忍下心口徒增的愧闷,咬牙询问一直掌控主动权的“灵鹊”。
“她……是……个……很……好……的……工……具……”“灵鹊”声音沙哑且幽悄,当中还有胜利者的窃喜。
所以,她的意思是——不放。
万怨之祖面色惨白,“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说话时脑袋迅速预设各种能将灵鹊救下的方式,不同的办法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闪过,然前者仿若知晓她的心思一般立即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见状,红坟怫然喊道:“我已全部照你说的去做了,你不得伤她!”
“灵鹊”趾高气昂不屑一哼,似是唾弃眼前这个所谓万怨之祖之无能,她手上的动作大了起来,寒冷的簪没入自己的颈中,小小的殷红从中缓缓淌出。
后者握住“噬骨”的手不住的哆嗦,呼吸伴随着“灵鹊”脖子上的腥红加重,她难以遏制胸口仿若能将自己烧成灰烬的怒火,刹时周身爆发了凌厉的戾气,血色的怨梓以骇人的力量迸出,将整个壁龛轰得粉碎,乌发飞舞,利爪浊黑,血翳霎时遮住了瞳孔,这番景象远比那百口棺椁来得震撼。
得逞的“灵鹊”哂笑了起来,尖锐的嗓音似乎能划破黑夜:“……怨……祖……怨……祖……”宛若歌颂般一声又一声。
浑身上下弥漫着血色氤氲的鬼魅以非人的速度袭来。
只听“喀嚓——”。
霸占着“灵鹊”的怨悻悻低下头,一只惨白的手不知何时攥住了她抵在脖颈上的簪子,那簪子顺时化作粉尘被大风吹散,末了,只听鬼魅一字一顿:“你若再敢伤她分毫,纵上天入地,我必断葛枣村轮回。”
后者似不为所动,嘴角的弧度却不知何时抿成了一条凝重的横线,她额角冷汗滑落,艰难开口:“怨……祖……好……大……的……口……气……你……可……知……吾……等……早……已……没……了……后……路……”
血雾缭绕在四周却消了所有的戾气,红坟缓缓放下了手,腥红的视线凝滞在“灵鹊”身上,表情复杂。
只见“灵鹊”突兀地扬起那脱了臼的手,狠狠拍在了自己的后劲上,而后从自己的颈部扯出一团乌漆嘛黑的浓雾,浓雾中央是一颗拇指盖大小的乌丸,正是它在源源不断散发出雾霭。
‘这是,她的执念……’她竟将怨最大的弱点暴露在敌人面前,敌人……自己是她的敌人吗?她们的本质,不都是怨吗?红坟迟疑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动作。
“怨……祖……可……愿……一……探……”“灵鹊”的神情不再过分诡谲,红妆之中的双眸不知何时满是氤氲,紧蹙的柳眉覆上一层哀伤的霜,就好像此刻的表情并非出自缚身怨,而是灵鹊本身。
“你千方百计激我怨化…到底缘何?”红坟迫使自己撇过视线,不去相信灵鹊脸上的神情。
“万……怨……之……始……天……地……同……生……追……根……究……底……不……过……一……缕……执……念……我……们……本……无……区……别……”灵鹊的声音如水流穿过溶洞似的空渺。
“呵……你想教我感同身受,不必这般麻烦。”红坟嘴角浮起一抹讥笑,然她也没再质疑,双指并拢,轻轻搭在了那颗小小的乌丸之上。
接触乌丸的一瞬间,她的意志便附着在了这颗乌丸的主人之上,跟随着她的灵识进入到了记忆的另方天地中。
……
沿着轶城一路向东便能途径葛枣村,它临着陌湖,村中人倚靠陌湖水产为生,亦是周边出了名的渔村。
这一日,万里无云,碧蓝的天际与陌湖水天一色相互交融,站在草棚上便能眺望整个苍穹。
“远君姐!”
视野里,从远处走来一位璧人,她着质朴襦裙,绑着袖缚,左手夹着梭补好的渔网,她朝这缕视线的主人笑了笑,红坟能明显感受到自己亦升腾的欢喜,而后,视线主人从草棚顶上一跃而下,“姐姐要去哪儿?”她好奇地问。
走近一瞅,红坟愣怔半许,这女子,不就是那日醉梦坞新选出的花魁吗?此时虽粉黛未施,这双秋水剪瞳她还是记得的。
女子只含笑不语,视线飘向远处,红坟顺着她的目光而去,正巧撞见满载而归的渔船泊停在栈坪旁,视线落尾处的一位青年精瘦匀称的肌肉暴露在烈日下,他在那群劳作的男人中脱颖而出并非是因他颀长的身形,而是不同于旁人古铜肌肤的白皙,当他转过身来时,阳光耀得他熠熠生辉。
正睛男人面容时,红坟愣怔在视线主人心跳不止的悸动中。
‘这不是那个……’那日醉梦坞前发生事情在红坟脑子里过了一遍,躲在紫衣家丁身后的纨绔男子的面容与眼前这个人重合在了一起:“我去!这不就是那个胆小如鼠的纨绔子弟嘛?”
未等红坟细想,视线挪到了女子殷红的面上,她朝男子招手:“阿辰!”
“远君。”男子目光触及女子,面上绽开一抹暖笑。
‘没想到这货还挺俊……’许是受这缚身怨第一视角艳羡的心境影响,红坟竟觉着这个花花太岁有些英俊。
“阿辰哥!”缚身怨唤了声男子,男子伸出手,大掌覆上她的脑袋,暖暖的,遂听他柔声:“兰铃乖。”
‘兰铃……’这只怨,名唤兰铃,红坟默默记在心上。
“辛苦你了。”远君从怀中扯出绢帛,替精瘦男子擦拭额上的汗水。
男子眸中闪过若有似无的羞涩,而后粗枝大叶地用自己的麻衫随意擦了擦:“不辛苦!”
男子不经意间掀开麻衫的一瞬,红坟倒吸了口气,方才在阳光下尚未看清这白皙的躯体上竟趴着一条条蜈蚣似的狰狞伤口,这些明显是大创被缝合的痕迹,而他的肩胛骨上,以及腹上竟还有几个外翻的肉洞疤,那是……被箭刺穿的……原本她还在赞叹他的好身材,此刻却无言以对,这浑身上下深浅不一,年岁不一的创口,到底……与红坟一道心惊肉颤的还有作为第一视角的兰铃。
画面忽地黑了下来,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光亮,已是不知何时的暮霭时分。身在屋中的兰铃听到屋外头嘁嘁喳喳的声响。
“我跟你说啊,王大夫一家救的那个野男人……他的真实身份是个将军!”
“什么?阿辰是将军?”后者思量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难怪,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丰神俊逸,气宇非凡,怎么看都不像个山林樵夫……还真不是凡人呐!”
“我瞅这半年来王姑娘与那阿辰眉来眼去的……怕是处出感情咯!”
“这不好事儿嘛?王大夫一家不得一夜腾达了?”
“哎呦你倒想的挺诗情画意的,人家那是战场厮杀的将军,而今被朝廷召回,定是又要奔赴前线咯~”
“啧啧啧,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几人正搭腔你一句我一句的感叹,兰铃突然打开门吼道:“阿辰哥不会走的!你们骗人!”几番苦楚,几番心虚,几番不甘。
“哎呦吓死我了,兰铃你这是作甚呐?”
“我们可没有骗你,迎回的队伍就在村头,那阵仗大的呦,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小丫头虚喘着,试图在他们脸上看出不确信的端倪,然而最后她挫败的发现,他们所说的,似乎是真的,于是乎她发了疯似的冲开这些人,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便朝着村头狂奔而去。
徒跣着来到村头,瞅着那画面时,红坟感受到兰铃心口悲伤与震惊交叠成复杂的情绪,那男人银灰的戎装在阳光照耀下如是陌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他俊朗的容颜纳在兜鍪下,只依稀分辨出兜鍪上那威武的屠戮狻猊,他跨上战马,绛紫色的麾袍迎风而扬。
兰铃下意识去寻远君姐姐,然却并未在人群众探到她。
待到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兰铃才终于垂下那翘首的脑袋,回去的路上,夕阳将西边的天际映照地红彤彤的,陌湖也被染上了醉人的酩酊,定睛而去,不远处的滩岸边,搁浅的小舟之上,端坐着一人。
“远君姐!?”小丫头忙不迭去到女子身旁,气喘吁吁。
女子的视线没有焦距,却能察觉出她眸子中的氤氲,当中似乎灌注了整片陌湖的湖水,“是小兰铃吗?”远君并未转过头,只是讷讷地唤来者。
“是我!”小丫头迫不及待开口:“阿辰哥哥走了!姐姐你为什么不去送他?”你平日里待他如是珍宝,怎连送都不去送他?
兰铃心中满腔的不解和愤然,然而红坟却看出了端倪,她仔细打量女子身上的变化,尤其是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瞳仁。
只见女子嘴角晕开一盏淡然的笑意,如清风如晓月,“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大人们的离别是不需要欢送的。”
听不懂,这是小丫头的第一反应,然这句话却打在了红坟心头,她不由一颤。
“可那是阿辰哥哥啊!”小丫头泄气地嘟囔起来,喉上附着哽咽,而后,她脑后一温,是女子的手覆了上来,女子的视线依旧不远不近,毫无焦距,她的口吻更加细腻:“阿辰哥哥是保家卫国的神,神自有来处,也有属于他的归处,我们这小小的渔村,不属于他。因此,我们不该难过,而是该高兴才对啊,兰铃。”
‘傻丫头,把这一套自我安慰编织的有模有样的,大抵只能劝的了别人吧……’红坟能瞥到女子眼梢浓郁的苦涩。
画面再次暗了下来,静谧的四周只剩渗人的黑,红坟感受兰铃的心跳,从一开始的平稳到后来疾速的蹿跳。
再次睁开眼睛,红坟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极限甚至比兰铃还甚,没入意识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茅草屋,那些渔船,漏网,桔槔,辘轳,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暗流之中瞬间不见,人们呼天喊地,拼命挣扎,当中夹杂着俨然已经没了气息的渔民尸体,他们随着洪水涨落起起伏伏,与那些残垣一道瓦解。
好在兰铃懂得水性,拼命朝水面游去,却在即将抵达水面之时被什么东西刮扯住了,她回过头,正是桔槔的断木,红坟能感受到那口死憋着的气正以不寻常的速度掠夺铃兰的意识,就快将她的意识冲溃,她需要呼吸!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如是一条条看不见的锁链将兰铃与红坟困在原地,最终,小丫头再无力挣脱,她的生理机能令她无意识地张开嘴吸取空气,然而只有满腔的浊流涌入其中,一时间,她的身体一如被洪水肆意掠夺的村落,很快意识便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