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瘟疫确实是可以被治好的……”管家的笑声遽尔而止,“但还得看有没有人愿意来治……小跛子,你可知道,城主原是打算派人来的……但连城主都没想到的是……整个轶城,竟无一医馆愿意接手,宋老头的事一出,你猜怎么着,各大商家的掩面布被一扫而空,医馆用以预防伤寒的药材短短两个时辰断了货,轶城百姓们瞬时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中,终日惶恐不得安宁,哪怕是亲人出现个咳嗽都恨不得把整个巷子都给隔离……”
几近癫狂的管家顿了顿,探向这群病魔缠身的羸弱黔首故作同情:“葛枣村啊……就是个摇摆不定的灾源,每个人都盼着它早日消失,而非派人治疗……想要彻底治愈瘟疫的时间,是以年计算的,这期间轶城以及周边村落的安定又会怎样变化你可知道?倘若留着这万分之一传染的机会,整个南蜀地界都会陷入泥沼!城主站在众人之巅考虑的是芸芸众生!行的是大善!你呢?私自逆改葛枣村人的天命,导致他们不得不再次承受更加悲惨的折磨,你以为你是救人!?你从头到尾都是在害人!此番生灵涂炭全全出自你的手笔!初五啊,初五,你这龙王,好大的手笔啊!”管家说话时几乎扭曲狰狞的表情藏在面罩下。
“咚——咚——”初五听着自己的心跳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浑身都烧着了似的灼痛,之后又骤然减速,变得极为缓慢,慢的连呼吸都喘不上气。他悲悯地看向这群因他得救却最终只能迎来更甚折磨的人们,无助地哭泣起来。
红坟心头揪痛难耐,她咬牙切齿,然眼角却不服从她的命令,一颗颗泪珠滴落下来,晕开虚无的涟漪,这样的场面,这样诛心杀人,竟还要她再经历一次……‘……此尘……渡他人……难道真的是愚者所为吗……’
管家嘴里蹦出的所谓“天命”,难道与她所说的有二吗?可为什么听起来,这般的刺耳,这般的……令人恐惧?
忽地,嘹亮的声音摄住了红坟的自怨自艾。
“你住嘴!”
“闭上你那颠倒是非的嘴!”
“呸——!”
放眼探去,跪在地上的葛枣村村民一改先前祈人的模样,一个个嫉仇地看向这位大言不惭的将领,他们每个人虽都身患绝症,羸弱的身体摇摇欲坠,然那映衬着火把的眸子中,却都熊熊燃烧着坚不可摧的意志。
“初五小兄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准你这般侮辱于他!呸——”后面的妇人起身朝身旁的官兵啐了口痰。
“什么天命不天命的!咱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扛!你这家奴凭什么狺狺?”又一名妇人在他人的搀扶下起身。
“恩人!勿要听信他的谬言乱语,村子这番状况,全然我们自己的过错,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初五小兄弟,莫要被他影响了心智!”为首的刘大叔起身,坚定地看向泪流满面的少年,“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为素不相识者付诸性命呢?倘若这样的善意都能被小人诡辩糟践了,这样的人间,我们葛枣村人就当没来过!”铮铮言语,戳痛了红坟的心。
“……”少年一再沉溺自责的深渊,那熟稔的黑暗如是当初溺水时的无助,然当他几乎放弃了求救任由身子沉向更加寒冷的渊底时,水中却突然出现了一双双温暖的手,将他又重新托回了水面。
热泪滚涌,少年咬牙剖开自己的无能:“对不起……我……我没能…我没能帮上你们……”不再是瘟疫可治,不再是逞强救人,不再逃避结局的到来,而是当一切落定,面对结局不可更改时,那颗勇敢直面的心,虽然心如刀绞,似有肠穿肚烂的痛楚,却愿将此苦痛永远背负……少年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宛若在吟唱那首挽歌。
而后,红坟透过兰铃的眸子,看到了令她瞠目结舌的画面。
在少年撼天动地的哭泣声中,刘大叔兀地抽出了身旁士兵手上的细悍官刀,猛地抵住了自己的胸膛,决然的眼神中包含对少年的感激,又似乎夹杂着对来世的期盼,他朝少年点点头,而后对身后的村民铿锵道:“老刘我!先行一步!”
银白的刀刃贯穿了刘大叔的胸膛,他那颓然倒下的身体在火把的摇曳下如此伟岸。
仿若是为了应征号召,所有村民都以同样决然惨烈的方式,在刀光血影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家,来世再见!”
“约好了啊,下辈子也要做个渔人。”
“听你的,邵大哥。”
“恩人,保重。”
“初五小兄弟,来世再见!”
……
在场的所有官兵,看着这些一个个倒下的身影,目瞪口呆,惊愕不已,一名年少的入伍士兵,愣怔上前托住了最后死去的那位村民,他在她脸上看到的不是绝望,而是无恋,无念,无妄。
‘此尘……这便是你愿信人,渡人的原因吗……’红坟泣不成声,正当她以为这便是结局时,心中兀的涌上一阵足够将她燃烧殆尽的愤怒,这份愤怒化作一道湛蓝的光,耀得她睁不开眼。
这不是她的情绪,这是……兰铃的。
这丫头,竟是在死亡之前便已化怨。
活人,成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啊——!”
兰铃疯了似的仰天长啸,凄厉的声音仿佛能捅穿这刀光血影的夜。
景象又开始模糊了起来,在管家提着刀刃慢慢走向兰铃的时候,终于又全部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一次,红坟如是漂浮在漆黑寒冷的长河中到处流荡,黑暗持续的时间前所未有的长,谁的叹息声萦绕在耳边,寂寥又冗长。
忽地,管家的声音响起在水面之上。
“老爷,您为何要为这些村民们立祠?”
大腹便便的人叹了口气,“那位说葛枣村怨气纵横,恐有生变之兆,你以为我想立祠?唉……”
管家眼咕噜转悠,似是在前者口吻里探出了什么,他又说:“老爷可是为了……”指了指自己的钱袋,“发愁啊?”
“……”唯闻叹息徐徐,听不出城主是确认的口吻还是否认的意思。
“安福有一计。”
“说来听听?”
“葛枣村无故灭村,这事儿铁定是瞒不住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上报朝廷他们早起反心投身草莽为祸四方,我等率兵劝降无果,双方交手损伤惨重,虽讨伐成功,却并无赢家,城主仁慈,立祠以为戒……这当中用以出兵,立祠的银两,皆可朝上头……”管家狡猾地笑了笑。
“嘿,你这滑头!”
所谓建立祠堂不过是将葛枣村历来信奉的陌湖水神庙从里到外浇新了一番,庙中的水神雕像不知被搬扔到哪个旮沓里吃灰去了,原本水神像之处被掏空做了鬼将神龛,它的用处便是那些江湖术士口中的镇压亡灵。
……
如是说书人手中突兀响起的惊堂木,画面连同着它叙述的故事戛然而止,红坟的视线停留在模糊不清的鬼将神龛上,忽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袭来,撞击的力道使红坟徒有种五脏六腑绞织于一起的错觉,而后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猛地打了个哆嗦,天旋地转之间,灵鹊那张涂满了诡异胭脂的脸浮现在了眼前。
乌丸悬浮原处,源源不断的污浊之气流淌而出,飞舞在葛枣村的穷奇依旧不住扇动残翼驱散怨梓,红坟恍惚地甩了甩脑袋,时间不过须臾,她却觉得已然数年。
“兰铃……”万怨之祖抬起眼帘,紧盯灵鹊,仿若眼前矗立的并非醉梦坞鸨娘,而是那个瘦瘦小小,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兰……铃……”“灵鹊”机械地重复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木讷的眼神中骤然浮起微不可闻的莫名情绪,“你……还……要……阻……止……我……们……吗……”她暗暗神情,问道。
闻言,红坟愣怔半许,她咀嚼兰铃的自称‘我们’,脑海浮现出了一个疑惑:既然刘大叔等村民都是自愿死去的,为何还会成缚地怨?当她的视线瞄过身侧的神龛,心下恍然大悟……‘城主啊城主,我都不知该用狠还是蠢来形容你了,你到底是听从了哪位劳什子术士的谗言,竟做个镇灵神龛放在祠堂里……无辜村民被你断了通往轮回门的路,竟生生被炼成了怨……’
万怨之祖没有回答前者的话,而是自顾自纵身来到了神龛旁,她迟疑地搓了搓手,一把握住了泛着柔白光晕的“噬骨”,噬心的疼痛再次袭来,她顾不上那么多,咬牙对着神龛就是一通乱劈,随后鬼将神龛凶神恶煞的脸上竟似有了表情,爆发出一阵怒吼后散射出两道光波,鬼将的雕像上先是裂开了个细小的裂缝,然后只听“咔嚓”一声,整个神龛崩裂成了无数碎片,被穷奇刮起的风吹散。
“你——干——什——么!?”“灵鹊”瞠目看向红坟,声线裹着前所未有的急躁。
整个局面的主动权似乎落到了红坟的手里,她紧紧扣住不住颤抖右手,右掌心被“噬骨”伤及,被烧得血肉模糊,她喘着大气缓缓道:“你是在气愤吧……”
“你此番作为不是在报仇,而是在泄愤……”清冷淡泊的声线婉转过红坟的心海,她竟然用曾经无忱责备过她的话来责备别人……
“灵鹊”冷哼一声,收起了乌丸,只当红坟胡言乱语。
“你不仅仅恨见死不救的轶城人,你也恨不惜命的葛枣村人……是吧……”红坟从袖口中掏出一大叠符箓出来。
“你——最——好——别——动!”“灵鹊”不由分说再次用簪子抵住了自己的喉咙,然这次她的口吻中不仅夹着威胁,还有浓重的颤抖。
红坟狠下心不再去看灵鹊白皙的喉间是否又多了一道血痕,从一开始这个缚身怨就利用关心则乱牵住她,倘若兰铃想要灵鹊的命,从一开始便不会让她活着,灵鹊作为牵制红坟的工具,尚还有用。
“有时候你或许甚至觉得鬼将神龛是个好东西……因为它,大家依旧在你身边,从未离开……它至少能令村子里的人跟你一样的愤怒……至少不像当初那样……视死如归……至少,还想活……”红坟随手摸到神龛残骸,将其举起,在兰铃视线里晃了晃。
“你——住——口!”
她的呼吸乱了……
红坟狠狠捂住自己的心口,继续厉声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看你的记忆……你想让我感同身受对吗?你想让我认同你的所作所为对吗?你需要旁人来认同你,支持你——因为连你自己都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这条一意孤行的复仇之路有多孤独!”泪水滋出了眼眶,红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为灵鹊流泪,还是兰铃,又或是直到今日都对此尘抱有执念的自己。
“住口——!啊——!”“灵鹊”抵住喉咙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嘶吼着勒令前者闭嘴,努力佯装出自己尚还掌握着主权,那沙哑的声线仿若某种控诉,苦楚于当中晕出无数崩裂的颤音。
见状,万怨之祖朝天空扔出符纸,天女散花般随着大风飘散开来。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散——!”
伴随着嘹亮的咒语,橙黄的符箓如获生命,一张张卷着风化作道道光线没入黑夜之中。
老旧的胡同口,背着宸儿举步维艰的少年只感右眼一阵酸疼,而后便见身旁开出无数的湛蓝花朵,它们如是华花郎风来即散,冉冉腾空。
“这是……”初五停驻脚步,这些湛蓝色的光团萦绕在他的四周,宛若夏日萤火,又似落尘繁星,有种莫名的熟稔。
‘恩人……’
‘给你添麻烦了……’
‘恩人快去祠堂。’
‘恩人保重。’
恍惚间,似有无数躲在暗处的精灵与他窃窃私语,空渺而微弱的声响很快被大风吹散。
少年抬首望了望不远处与残破村落格格不入的建筑,加快了脚上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