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与那些个新来的姑娘们排排站着,老鸨的棍棒很少落在她的身上,不论任何技艺她都出类拔萃甚至赶超那些教授的先生,独独这舞蹈令人头疼,起初老鸨以为她只是同手同脚,这毛病通过练习就能改掉,哪里知道几天下来才知她天生非这块料,她的身体关节异常的坚硬,比起那些柔美的动作,她似乎更能结结实实打出一套拳法来,这让人有种她曾习武的错觉,然而找了几个护院上来一探,她怕得连茶水都端不稳;怎么办呢?这帖子可都已经发出去了,老鸨那叫一个怒目圆睁,两条浅淡入肤的眉毛几乎让人以为竖着长的,一直未落在黄鹂身上的棍棒此刻如狂风暴雨一般落下,黄鹂疼得大声哭嚷,身旁的姑娘们无不捂嘴偷笑,她们本是同情黄鹂这般憨傻之人,然而日子久了才发现这憨傻子不仅长得比她们出色,连技艺功课也一枝独秀,名为妒忌的心理跨过了本身同病相怜的苦痛,平日里只有她们挨打的分儿,如今狠猛的棍棒落在这独秀儿的身上,才教她们心中舒爽。
“别……别打了……呜呜……疼……”黄鹂泪雨朦胧蜷缩在角落里,棍棒落在哪里她便揉向哪里,手上动作慢了,便连手背上也挨了棍。
“叫你不好好练舞!叫你不好好练!老娘帖子都发出去了!若让官人们看了笑话,看老娘不打死你!”舞蹈是青楼女子首要的功课,琴棋书画只是多多益善,这些日子被这姑娘用那么绚丽的丹青迷了眼,才导致于疏忽了舞蹈的学习,老鸨将这股子愤怒首当其冲发在了黄鹂身上。
“呜呜……我会好好练舞……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了……”黄鹂哭得撕心裂肺,她无助地看向那群平日一起学习的姐妹们,然而大家却唯恐与她视线相对,各自将目光瞥向别处。
“不准吃饭不准休息,给我把这支舞跳好了为止!哼!”老鸨打累了,随手将木棍一扔,怒目环视这群或被卖,或被骗来到香香楼的女孩儿,以同样的口吻叱喝:“你们也一样!不给老娘练好了,谁都别想吃饭!”
老鸨走后,人群爆发了不满的声音,三两个小姑娘走到了黄鹂的身边,“都怪你!都是你这傻子连累了我们!呸!”“要不是你,我们哪需要这么累!哭什么哭!就知道哭!恶心死了!”“你赶紧起来练!”
姑娘们将黄鹂强行拉了起来,学着老鸨的样子对她指指点点,更有甚者拿起棍棒当起了惩罚者,每当她跳错哪怕只是犹豫一下,身子都会实打实挨上那么一下棍罚。
轩榥外的月色很是撩人,黄鹂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饿着肚子一边跳舞一边望向窗外的玉盘,泪水干涸在面上留下曲曲折折的痕迹,她哽噎着想,如果自己真的能变成一只黄鹂就好了。
夜深了,姑娘们都回房睡了,黄鹂趴在轩榥上了望月色在树影婆娑下显得孤寂难耐,门外一阵追逐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
“快还给我!要是被妈妈看到就惨了!”
“这书里写了什么惊天密文啊?把你弄得这么神经兮兮的?”
“哎呀,别乱猜啦,快还我!”
“晓梦何须向天阙,自有荒唐裹旖旎……这不是南宣迟的诗句吗?”
“知道了就快还给我!”前者听闻后者以轻挑的口吻念了诗集里的两句诗,有些愠怒。
“偏不!”只听后者翻阅纸张又寻来一句:“此世铎铎此世浊,无风无月无清明……那位太予乐令不是只会舞文弄墨写一些花前月下的诗吗?”
“花前月下?”前者一把夺过诗集,冷哼:“那是你们对他的偏见!”随后她将诗集环抱在胸,一脸花痴道:“宣迟大人,他是一位心怀家国天下,有着高尚情操的男人……”
后者咧咧嘴,“呃……可我听说他是个断袖啊……”
前者眼神一凌:“无稽之谈!”随后恢复花痴状,两眼泛桃花:“我家宣迟大人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京城里的那群丑陋女人怎配得上他分毫?定是有些恶毒之人附庸不上他的风雅,恶意中伤于他!”
“你怎知道他风流倜傥?”
“能写出这些词句的人,定是不凡的君子!”
“说不定是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呢?”
“你住口啦!我家南宣迟是世间最帅的男子!不许你污蔑他!”
二人相互辩论,骂骂咧咧走远了,趴在门缝里的朝着外头挤眉弄眼的黄鹂回过神来,木讷地重复了那句在她脑海中晃荡来晃荡去的诗句:“无风……无月……无清明……”脑海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惹得她后脑勺噼里啪啦作响,竟是比棍棒落在身上还要疼上几分。
翌日的香香楼前垂绫挂彩,敲锣打鼓,华盖云集,车马盈门,招牌上明晃晃写着今日拍卖女子的生辰年月,前几日散发出去的帖子效益非常不错,看着如今这番门庭若市的热闹劲儿,老鸨笑得合不拢嘴。
香香楼上下站满了花团锦簇的女人们,她们挥舞着手中浓香刺鼻的绢巾招揽过路的客人们。
“快看,快看!”
“看什么呀?全是些大腹便便的富贾,我看黄鹂今天惨咯……”花枝招展中,两名女子交头接耳。
“不止不止,也有俊俏的!你看太守大人身后那个!”
罗宁太守是香香楼的常客,楼里的姑娘们都认识他这位大人物,他的出现如是炭木中闪闪发亮的金子,很多人都将视线投向了便装的他,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同样便装的衙役,都不是陌生面孔,独独那墨青儒衣的书生却是她们从未打过照面的,他跟在太守的身后,翩然自若,举手投足间一派风流雅士的气息,香香楼好似因他的到来不再是风月俗地,而是绿竹猗猗的高雅之所,他本是面如冠玉的好长相,却似偏要破坏自己这如圭如玉的面相特地留着两撇与剑眉如出一撤的胡须来,即便如此也只是虚掩着他有匪君子的模样。
“俊俏是俊俏的,那又怎样,可比的过太守大人?说不定啊,是太守大人养在家中的那个……”
“哪个?”
“**啊!”
“我看他气质非凡,不像啊!?”……
香香楼因为太守的到来熠熠生辉,老鸨赶忙上前来招呼着这群大老爷们,墨青书生驻足大门外盯着招牌若有所思,他不知该为这样的拍卖感到高兴还是悲哀,他想起那天薄雾中心头泛起的惴惴不安,此刻不禁自责了起来……高兴的是青楼拍卖的女子通常是完璧,说明那个蒙面女子现下安好,悲哀的是他无视了自己的直觉放走了那两个人贩子。
太守见青年并未跟上来,他半眯着眼睛,来到青年跟前,小声道:“怎么,大人也感兴趣?”
后者收起目光,敛去深沉的面色,嘴角挑起一盏促狭的笑意:“我也就是个俗人,兴趣嘛,自然是有的。”
“嘿嘿嘿,大人随我上座。”太守做了个“请”的手势,两腮浮满阿谀的弧度。
‘能不能别把终于抓到你把柄的那种表情露的这么明目张胆……’青年心下没好气地想,他附和地点点头。
老鸨见太守对这位青年毕恭毕敬,巧言观色如她自然是知道他的身份不简单的,她害怕手下人礼数不周怠慢了贵客,于是亲自上前奉茶,并向太守以及他身旁的青年人细讲了今日拍卖的流程。
价高者得一向是拍卖行的规矩,人也一样,即便官大如天也要遵守各行各业的规矩这是礼数,老鸨的言下之意是就算是太守大人看中了今日拍卖之女子也要守规矩出价钱。
青年人挑了挑眉,微微叹息心道:这香香楼可真是深谙此道啊,拍卖年轻姑娘恐怕是她发家致富的头号伎俩吧。
“介绍一下这位被你浓墨重彩推荐的黄鹂姑娘吧?”太守瞄了一眼青年人,随后对老鸨道。
“这黄鹂姑娘呀,不仅美若天仙,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尤其是那画技,真叫人称绝!大人请看那幅水墨画!”老鸨一晃手中绢帛,当中气味呛得青年连连咳嗽起来,他憋红张脸,在旁人眼中尤其像个初来乍到的犊子,他随着老鸨指向方位,看向展台中央的一副写意山水画,粗略瞅着颇有些魏晋遗风。
“当真是黄鹂姑娘所作?”太守见青年人眼睛都看直了,连忙再次确认道。
“各位大人在场,我哪里敢有所欺瞒!当真是黄鹂姑娘所作!”老鸨连连作礼,满脸的真挚。
“怎么样?南大人?觉得如何呀?”太守嘴角抿出一弧得意的笑。
青年人搓了搓胡须,心里震撼连连嘴上却是乏善可陈的砸吧,他沉下嗓子轻咳一声,试探道:“完全是稚子的涂鸦,何谈一绝?谬哉。”故作煞兴的叹息。
无意中点出画作之人是个稚子,用以刺探这个老鸨的反应,其实,这画是难得一见的泼墨之作,肆意潇洒,风骨自持,早已是不凡之作,倘若这位黄鹂姑娘今日不是作为太守赠献的把柄,南祀如大抵会毫不吝啬对这个脑子不太灵光的蒙面女子送上自己的赞美之词。
这天下,可没有几个人被他赞美过,连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曾。
闻言,老鸨和太守的脸上都不太好看,待一切事物匆匆交代完毕,老鸨那气呼呼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青年人玩味地抿了口茶,这接下来有什么好戏,就赶紧上演吧,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黄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遭了一顿毒打,昨天已满身淤青,今日又在那些淤青上留下了更重的伤痕,她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嚷哭着:“我……有好……好练舞……没有……偷懒……呜呜呜……我没有……偷懒……饶了我……呜呜呜……”
“咔嚓——”一声闷响,细棍被打断了,老鸨这才冷静下来恨自己瞎了眼,她啐了口吐沫揪起黄鹂的耳朵:“一会儿上台给我好好跳!倘若再出岔子,小心我把你送给那群护院!”说罢将她狠狠推攘在地。
黄鹂捂着如被烫伤一样疼的耳朵小声哽咽着点点头,老鸨嘴里嚷着难以入耳的不堪厥词离开了,承袭过虐待的人儿无辜地看向窗外的飞鸟再一次向往那展开双翼的肆意自由。
香香楼的乐师一大部分师从被遣散的黄门鼓吹署,青年人一听便能从中分辨出哪种乐器分别出自于谁的手笔,这些靡靡之音原是前朝的宫廷乐,如今被新皇下了非乐令,除非是国典或是专门的赏乐机构,如他所掌管的太予乐署以外,宫内一律不准出现音律。说实话他有些想念这些声音,那些雅乐与宫廷太过相衬,冗长又乏味,反倒是这些郑风之音的民间俗乐颇具美感。
座无虚席的大堂内伴随着抑扬顿挫的音乐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群衣衫飘飘的舞女们踩着熙攘人群的欢呼声碎步而出,伴随着音乐舞动着婀娜的身姿,她们一个个蒙着面纱,如是敦煌壁画上的九天仙女们,纵跃,齐跳,劈叉,下腰,赏心悦目至极。
每个人都在享受着画面极致的美感,然而青年人尖锐的视线却直插进这群舞女中身形最僵硬的那位,她如是卡壳的老旧物件,勉强能跟得上同伴的动作却没有多少柔美的感觉,全程跳下来堪堪称得上是令观者提心吊胆,就在舞蹈接近尾声,青年几乎放下心中的大石时,这位害群之马不幸踩到了同伴飘逸的裙褶,她的同伴应声摔倒又连累了旁人,就这样一位接着一位倒下去,现场一片哀嚎之声,而观众席里也同时发出了唏嘘。
人往往担心什么事,就会凑巧发生什么事,青年人遮起脸不忍心看这么多可人儿人羞臊的神情,太守则是在一旁既尴尬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好不容易被他拉着出来的京兆府尹,他身后的衙役们传来阵阵笑声,他回过头黑着脸怒目扫视一周,身后瞬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