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他……”南祀如指向山洞的另一侧,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伫立在雨幕后的人从腰带后头掏出烟杆来,遂将烟袋中为数不多的烟丝按进了烟枪里,只听火石“咝——”的一声点燃了烟枪。
孔三叼着烟枪的神情在烟雾之后晦暗不明,刘壮壮疑惑不解地朝他喊了一句:“老孔!林家案子归不归在一起啊?”
“府尹大人心中早有定夺,何以问我一个小小的捕班快手?”孔三猛地嘬了一口烟,随后吐露出更多的浓雾来,呛得杨小海连连咳嗽了起来。
“老孔你打什么哑谜呢?”刘壮壮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孔很是陌生。
南祀如瞟了眼地上的三具尸体,眸中黯淡无光地说:“不光是林家,寒月姑娘也是因你而死的,对么?”
闻南祀如此言,今日里已被连吓数次的众人再次提起嗓子眼来,他们不可置信地望着孔三,尤其是刘壮壮,他凝望老孔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几乎破了音:“老孔你倒是说句话呀?就这么放任旁人诬陷于你?你傻了呀!赶紧拿出证据来反驳大人啊!”连着好几声的催促,颇有种怒其不争的愤懑。
半晌,孔三重重叹了一声,“你是怎么发现的?”
正准备替孔三反驳南祀如的刘壮壮在听到这句话后下巴随即掉到了地上,他目瞪口呆杵在原地不知该做何言,他觉得自己现在最好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否则他在别人眼里就会像个傻子一样扒扒个没完。
“我猜的。”青年人嘴角浮出一抹歉疚的笑意,“这回真的是猜的……”他完全没有证据去指正孔三,而所有的揣测都来源于方才马车里赵小根的话,赵小根嘴里的林雨晨与孔三嘴里的林雨晨似乎有着不同的经历,这样的出入是怀疑的开端,而就在刚刚赵腊根冲向自己的时候,这个怀疑便更深了,孔三作为一个最有资历的捕班快手,怎么连个人都看不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故意放手的,所以赵腊根才能冲上前来。
孔三苦笑一声,摇头道:“南大人还是那个南大人,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不光是林雨晨,包括赵小根,这些线索都是出自于你口,就在刚刚我甚至觉得你早就知道了一切。”青年人正色问道:“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只要我知道。”孔三点点头。
“从我来到罗宁城开始,你是否就在有意引导我此案的侦破方向?”
老捕快饶有兴致地吐了两个烟圈,遂说道:“是大人自己聪慧。”
“林雨晨确实是死于心梗,但并非是被赵小根吸食,而是因为他回来后听到了寒月姑娘的死造成的,他从始至终都是这整个案件的关键点,他是赵小根为数不多的朋友,赵小根将这些年的痛苦都告诉了他,很不巧的是他们虽是朋友却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二人更是在青楼大打出手,而这时候作为林雨晨另外一位好友的孔捕快你,便在林雨晨的愤懑中得知了所有的真相,我猜你尝试性的将当时知道的一切告诉过之前来罗宁城的亲遣大臣,发现他们和赵腊根根本就是沆瀣一气,于是乎这就暴露了林雨晨的存在,赵小根不得已在父亲的逼迫下囚禁了林雨晨,你受林雨晨之托传信于香香楼的寒月姑娘,却自作主张模仿林雨晨的笔记将一封绝交信送给了寒月姑娘,想着帮他早日断绝这不清不楚的关系却未曾想那寒月姑娘如此贞烈竟在看完书信后选择了自缢,后被放归的林雨晨得知了此消息竟也一时无法接受痛心而死……你完全没有料到,林雨晨与寒月姑娘早已这般情深意笃,遂只能编撰出一些迷离的案情来将我的视线转移到赵府之上……我一直对林亮的死有所怀疑,他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我们第二次去调查之时死了呢?倘若赵府想灭口大抵早就不会留存他们父女俩活着了,断不可能给林亮自裁以交换女儿活着的机会,我想这也是你的杰作吧,老孔……林亮应是知道你曾假冒过林雨晨的笔记给寒月姑娘送信之事,这主意大抵当初也是出自于他老人家吧?我与他同朝为官过一段时间,林老琴艺精湛,朝中人人敬仰,然而他却是个要极了颜面的人,他害怕这秦楼楚馆的寒月姑娘脏了他们林家的门楣,于是想到了让你来结束这段感情,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一直像个摇摆不定的炸药,你为了确保我的视线一直留在赵府,不惜用他的死来继续给我引路……”一口气将心中的断章串联了起来,脑袋有些缺氧,南祀如险些站不住,好在灵鹊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在接受到灵鹊的鼓舞后,他继续说:“我查过你家中情况,你曾有个及笄的女儿,但是多年前无故失踪后被发现溺毙于水稻田里,为此你一直在调查她的死因,最后你也找到了……你用尽各种方法去暗示每一位亲遣下来的官员,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部让你失望而归,在你想要自己动手报仇的时候我出现了,这一次你几乎用尽了所有力量来确保我最后能顺利破案……而最后你也用自己的方式报了仇,尽管你并不在乎罗宁太守的这根珠钗到底是刺向我还是刺向他自己……”
京兆府尹的话渐渐落尾。
风雨大作的洞外和静谧的洞内形成了迥然的氛围,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异常的凝重,尤其是刘壮壮,他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指着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质问起叼着烟枪的中年捕快:“老孔你给我说清楚!这一家都在你的算计内对吗?林亮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算是吧。”尽管他只是之前旁敲侧击的一下,然而是个聪明人都知道他的用意,林亮为官多年怎会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孔三大方承认了下来。
刘壮壮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连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都带着迟迟的困惑:“喂!你这么多年的捕快白当了吗?杀人是要偿命的呀!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老孔!你糊涂啊——!”
“噗——哈哈哈哈哈……”孔三突然笑得悲切笑得痛苦,眼角的皱纹弥漫到了耳根,众人不难发现他的鬓角也早已花白,只看他举了举手中的烟杆呢喃了起来:“我家那丫头啊,总让我少抽点少抽点,一有闲功夫就指着这烟枪嘟囔,说什么阿爹是个老烟鬼,阿爹哪天别把家里给点着了,那时候我总嫌这丫头聒噪,烦,烦得要死!我就成天想着呀,等她哪天出嫁了才好,我才有的安生!我呀,让婆娘给她缝了好多的棉花被,就连那绣花鞋都纳了好几双!这盼啊盼啊,嘿,终于盼到了好人家……临出嫁的当晚啊,她呀,突然就跟我们玩起了捉迷藏,这一藏,就藏了大半年,等我们再次找到她,已是稻花塘里半身烂肉半身白骨的模样……她脚上还穿着她娘纳的鞋,鞋子里灌满了蛆虫……她的阿娘受不了噩耗,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的……”
闻言,刘壮壮和杨小海以及搀扶着南祀如的灵鹊都不禁流下了泪水。
烟圈在半空中越滚越大,就像空洞的心海,弥漫着越来越黑暗的深渊。
“只是死了个姑娘而已啊……”孔三哽咽着叹息一声,“只是一条再卑贱不过的命啊……我这也当捕快这么多年了,比我那丫头更悲惨的场面也见过,可我就是过不去这个坎,我到现在一闭上眼睛都还能回想起我丫头脚上的那双鞋……我恨啊……我恨这姓赵的一家,我恨你们这群当权者,我更恨这老天爷!老孔我半辈子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办案,拿下的都是强买强卖的凶煞恶人,打过的都是欺男霸女无良之徒,我何曾对不起谁?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孔三声泪俱下,激动时抽了口烟被呛得猛烈喘咳起来,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也不过如此。
“老孔……呜哇哇哇哇——”刘壮壮抽咽两声,毫无形象的哇哇大哭了起来。
铜币最能体会失去亲人之痛,忍着情绪背过头去。
“呜呜呜……”灵鹊小声哽咽,香肩一抽一抽的,青年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随后看向孔三,深邃的视线中隐藏着诸多情绪,然而他却只能选择最为无情的一种,“罗宁城人口失踪案就此告破,真凶一家现已伏法,孔三,你可知罪?”
中年捕快长叹一声,颤颤巍巍跪了下来:“属下……知罪。”
“大人……请您从轻发落……”刘壮壮呜咽着求情。
“是啊大人,老孔他情有可原呐……”杨小海附和道。
京兆府尹负手观望洞外原本瓢泼的大雨渐稀淅淅沥沥,呼啸的大风趋向温和,是时候下山了,他没有回应两人的请求,只是自顾自伸出手接了几滴冰凉的秋雨,别有深意地对孔三说:“林霜晴何尝不是跟你一样的处境,你欠她一个道歉。”
“属下明白……”
困扰了罗宁城近十年的人口失踪答案得以告破,城镇上的百姓在看到告示后有的抱着亲人痛哭流涕,有的直言京兆府尹南青天,也有的买来好酒好菜上坟去祭奠家中枉死之魂,一时间罗宁城悲喜交加,轻烟袅袅。
南祀如以亲遣大差的身份遣散了罗宁太守私养的护卫,群龙无首的他们被朝廷直接吸纳为了征兵,而罗宁太守那家大业大的各方产业亦悉数充公,国库又添新油水,他那一处赠于南祀如暂时落脚的别院也被查封。
“阿兄,阿嫂,黄泉路上,好走……”林霜晴身着丧服含泪祭拜。
“梧桐无凤秋露凝,
霜花残蝉夜无眠,
不堪秦楼妄此生,
且奉一曲是断肠。”
一阵湿漉漉的秋风袭过,南祀如裹了裹斗袍,他将心头早就为二人写下的诗句刻在琴身,此当做尚未谋面却已神交的献礼诗。
“起风了,回去吧。”南祀如替灵鹊披上外套。
回去的路上,刘壮壮贼兮兮的一直盯着南祀如看,看到某位京兆府尹心里发了毛,不由自主调侃道:“眼睛大是吧?”
“咳咳……”刘壮壮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几乎忘却了身份差异用手肘顶了顶南祀如:“大人大人,这最后的赢家非你莫属啊!”
灵鹊好奇的竖起耳朵来。
“此话怎讲?”
“一万两不用还,还抱得美人归,又破了如此大的案子,您这真可谓是人生赢家啊!”竖起大拇指。
“一万……两?”灵鹊疑惑地嘟了嘟嘴。
“呃……那个……今天天气不错……”南祀如装傻充愣地挠挠头。
憨如刘壮壮,立马曝道:“灵鹊姑娘您不知道吧!南大人当时用来给您赎身的钱是向赵太守借来哒!他自己就花了一两!”
“我去,你给我闭嘴!”南祀如手忙脚乱地捂塞住刘壮壮这张开了瓢的破嘴,慌张解释道:“鹊儿你别听他瞎说,我不是,我没有,我花了钱的!”
“一两……”刘壮壮在南祀如的攻势中艰难地比了一个“一”字的手势。
闻言,灵鹊倏忽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别提多好看了,南祀如一时忘了呼吸,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遂听灵鹊欣喜道:“就是不能……乱花钱!不愧是……宣迟!棒!”说罢也朝南祀如比了个大拇指。
“鹊儿……”某位京兆府尹的脸上迅速飞上红霞,他挠挠头:“过奖了……”
“哇,你们夫妻俩还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扣都能扣得如此相似……”刘壮壮是彻底服了!
“大人……”林霜晴欲言又止。
“怎么了霜晴妹子?”
想吐露的话需要太多的勇气:“我想……我……可不可以……”
“嗯?”
南祀如见林霜晴支支吾吾半天,浅笑:“说吧,没事。”
“我想跟你回京城!”女孩儿眼睛一闭,索性眼不见不紧张,红着脸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我想跟着你,丫鬟也好,随从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