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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 灾难 (九) 永别

    男人掏出一盏精致的木盒,他说:“你只有这一个选择。”


    万怨之祖瞄了一眼黑黢黢的盒子,不屑地哂笑:“许缨,之前怕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弱点,现下红墓诔的身体在手,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命令我吗?”


    许缨觑起视线,他没有兴趣与玄邑交涉,转而变更手势,默念咒语。


    鬼魅难耐从这盏椟櫘中飘出来的诸多白蝶,它们挥舞流苏的双翅,所过之处使得肌肤裹上一层滚烫的岩浆,仔细端倪,伤口呈现出鲜红的蝶状疤痕,“这个盒子到底……许缨,你为了将我逼出来,竟舍得对她出手!”语歇的一瞬间,一团污浊的浓雾从万怨之祖的后颈出弹了出来,而万怨之祖如是被剪断了木偶线的填棉木偶,摇摇下坠颓然倒地。


    飞到空中的黑雾发出低吼声,似是在训斥男人的言而无信,然而她无所作为,只能乖乖落到椟櫘中,就在她飞进去的一刹那,椟櫘猛得闭合起来,不稍一会儿整个椟身开始震动起来,挣扎了一段时间后,只见一阵夺目的白色光亮从缝隙中喷射而出,紧随而来的尖锐惨叫声划破巷口的宁静,许缨轻揉耳廓,神情轻蔑:“神女?不过是只靠信仰存活的黑雾怨罢了。”


    转睛瘫倒在湿漉漉地面上的人儿,她眼角还挂着泪水,男人褪下外袍裹在她单薄的身子上,遂将她横抱于怀,瞅见她眉间隐约的死志,心中五味杂陈;醉梦坞一团狼藉,许缨将天字号收拾了出来,小心翼翼将昏厥的人儿放置在榻上,随手抽出一纸黄符,本是用来驱散缚地浓雾的高阶术法,此刻却用来给她吹干衣裳,替她掖好了被子后,默默地坐在床沿上凝望她苍白的容颜。


    “这一遭人间,辛苦你了。”轻抚她鬓间的发,骨节分明的手最终覆在她的额上,“得到后再失去于你来说太过痛苦,倒不如一开始便只是单相思,你的爱太过浓烈,于你自己,于他来说,都不该存在。”男人的手掌泛出淡淡的微光,如同宁心咒入体,昏厥之人的神情渐稀舒朗。


    “在你的记忆里,他始终深爱胡宸儿,而你始终是个外来者,京城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再有他的影子,你爱而不得,郁郁寡欢,醒来后,会回到钟山,安静的活上千年,万年……”男人在红坟脑海里留下暗示。


    金色的光亮从红坟的胸口飘忽而出,颤颤巍巍化作虚浮的人影,“无忱……原来是你……”阿祈重伤,难以长久维持人形,光影在半空之中忽闪忽灭。


    “抱歉。”清冷的男人斜视金光,淡淡应声。


    “你为什么……这么做……”阿祈回忆起神女庙的种种,红坟为何会突然失去灵修而被玄邑趁机夺了身体?全都是因为那突兀的木盒,一旦它出现,红坟便如同普普通通的人类,待到玄邑上身,她用龙骨笄将阿祈的真身龙鳞损毁殆尽,原本胜券在握的场面霎时逆转,红坟一败涂地,甚至连灵识都被压制,阿祈只能拖着重伤的身体躲在破损的龙鳞之中直到现在。


    无忱面无表情盯着红坟半晌,就在阿祈认为他会一如既往地沉默时,突然开口:“为了让巫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看向阿祈:“也为了长生。”


    “长生……?”阿祈一直认为无忱是一个清心寡欲的聪明人,他的内心装着天地大道,所以才能这么快进入太虚境,然而此刻的无忱却令阿祈觉得极为陌生,或许从始至终真实的他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你知不知道长生的代价是什么?!是每过百年一小劫,千年一大劫,天道怎么会容许逆反天地规则的人的存在?”


    “我知道。”作为修道之人,他怎么会不知道?男人理所应当的口吻似乎是在说:那又怎样?他紧盯着红坟,似表明这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你知道为何活的越久灵修便越高么?因为要拼命修炼来抵御越来越难渡的劫难,你以为红坟的三万年只是眨眨眼睛么?她怕雷,怕水,怕一切天灾,都是因为她曾因此差点丧命!”这个世道是怎么了?会死的人想长生,长生的人却想死。


    无忱缓缓摇头:“你所说的是肉体的长生,而我所求的长生,在这里。”男人用指了指颞颥。


    “你想像玄邑一样?”阿祈大惊。


    后者闭眸叹息,点头的动作微乎其微,“是,巫祭一族的信仰论是我能找到的真正的长生法之一,通过祭祀法阵召唤出先祖的灵识寄存在崭新的肉体之上,是唯一能躲过天劫的长生。”


    “修灵盟会的壮大,就是你想要的传承?你进入朔方楼也好,各处传道也好,目的就是为了让盟会扎根四方永远留存下去,这样,就算寿尽身陨,你也能随时通过门人的献身而回到这个世界之上?”阿祈瞠目结舌。


    “是。”许无忱一点也不避讳承认道:“这便是我的打算。”


    “无忱,原来的你不是这样的……当初你跪在红坟面前口口声声要的是世道清明,要的是天下大同……”当年稚嫩模样的许缨还历历在目,那时的他眸若星河,铮铮誓言至今还回响在钟山的梅林上空。


    闻言,许缨冷笑一声,诸多讥讽匿于其中,他斜视金光,“阿祈,你跟在红坟身边太久了,久到忘了人的本性从来都是善变的,即使是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阿祈曾一直惊叹于无忱的天才,他能用红坟的灵修研究出整个术法系统,甚至能让骄傲自大的灵修主人跟着一起学习,曾几何时他真的相信凭借这些术法,确实可以培养出一群降妖卫道的术士们从而实现世道清明的愿望,而今看来,当初所认为的一切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谎,阿祈现在只想知道无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长生的追逐者。


    念珠上的佛经因常年盘桓而有磨损,男人取下掩在广袖中的佛珠。


    “这是,此尘的念珠?”阿祈隐约还记得那个如清风如明月的和尚。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度认为此尘便是她所求的真心……”男人深邃的眸中闪烁点点光亮,“我也一度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叹息声夹杂着对以往的怀念,随后,他缓缓又道:”直到皇权蔓延到轶城,此尘因此身死,直到瞥见她眼里的泪,我才对这世界抱以疑惑……”


    “你……”难道说……


    无忱倏忽浅笑了起来,“在她的意识里,我始终是那个微不足道跪在她面前祈求力量的小鬼,哪怕我这个小鬼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让她不再孤单,哪怕我的力量早已超越了她……”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红坟?”阿祈不予置信地问。


    男人摇头:“曾经是。”


    “……”


    “现在我只希望她能离开人世的一切,重新回到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万怨之祖,没有情爱,没有思念,没有痛苦。”无忱闭起眼睛,脑海浮现出钟山深处的叆叇云烟,红梅盛放,她高傲地站在花丛之中,长裙猎猎,孑然一身,不可一世。


    “她不会原谅你的。”阿祈长叹一声。


    “前提是她知道真相。”无忱推开房间的窗棂,春阳透过镂空的花雕将斑驳撒进房内,后院的细竹叠影重重,竹叶上还残留着露珠,醉梦樽樽,却物是人非;他会酿她最爱的酒,他会给她最好的生活,她想艳绝天下,他便赠她繁华世间,她想要一颗真心,他的那颗始终悬挂在侧,只是她从不屑回头多看一眼,宁愿去追求遥不可及的平凡,也不愿相信他愿抛弃身份,抛弃人世,同她一起看尽潮起潮落,花开花谢。


    “你就不怕我告诉她么?”金光威胁道。


    “你不会的。”无忱瞄了一眼金光,笃定道:“因为你比我更想让她回到从前。”暴雨过后,春燕衔着湿泥筑巢屋檐下,一时倾塌,男人朝其射出一张黄符,春燕的巢穴腾时固如堤坝。


    “有用么?来年它们便会重新筑巢了。”红坟便是巢中之燕,就算现在不让她掉落,总有一天她会拿回这些丢失的记忆,离开这座安逸的屋檐……阿祈有些失神。


    “手给我。”无忱朝阿祈伸手。


    “?”阿祈感到一股强大的灵修源源不断涌入体内,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龙鳞被重新修复,金光得以展露真颜。“你这是?”


    “带她走吧,离开这里。”语落,男人轻抚拂尘,化作淡淡的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兜兜转转,还是要回钟山。”阿祈假装没有看到无忱转身之际颓然的神情,“红坟,这一遭人世,来错了……”


    夜色漫漫,月色照亮无人之城,天空中飞过赤红色的巨龙。


    轶城大难之际,修灵盟会迎来了一位新人,他名怀宸,是轶城的幸存者。


    荣王的部队于数天后抵达轶城,迎接他们的不是质朴的民风,更不是山穷水恶的悍民,而是一座飘荡着血腥气的空城,这里白帆漫天,纸钱长铺十里,负责掩埋尸体的是一群灰墨相间的道士。


    南祀如的风寒愈加严重,加之轶城阴戾盛行,方不过一日,已是肺痨沉积,咯血于绢巾,荣王经过与这群灰墨道士们的交涉,京兆府尹被安置到了修灵盟会养病,盟会之中,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位名为初五的少年人身负长剑,玉冠翩翩,轻纱道袍于他颀长的身形似乎天生契合,他神色空茫,俨然一副勘破红尘的冷峻,不光是人,就连城也变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壳。


    “师兄,今天收到的三具尸体无法确认身份,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会无法确认身份呢?你查仔细了没?”


    “他们好像不是轶城人,看装扮像是京城来的。”


    门外,响起道人的声音,耳尖的南祀如赶忙蹒跚爬起,仓惶打开房门:“咳咳,我是京兆府尹,或许可以帮你们确认身份,咳咳——”


    突如其来的帮手让道人喜出望外,他们纷纷朝青年人行礼,有道人提醒:“只是乱葬岗尸气盛毒,府尹大人万不可久留。”


    乱葬岗是临时寻的一处荒郊,说是轶城疫情严重,来不及好好下葬立坟,南祀如在荣王部下的搀扶下来到了三具无名尸跟前,他们分别盖着白布,隐约可以见到他们暴露在外的手上已经开始生蛆。


    老树怪鸦乱啼,它们瞪着一双双阴冷的眼睛凝视众人,恨不得他们全部消失,这样乌鸦们便可享受这场尸体的饕鬄盛宴。


    “咳咳——咳咳咳咳——”


    青年人突如其来的猛烈咳嗽吓坏了几名武将:“南大人,您不要紧吧?”


    “这里尸气太重了,大人还是先回去的好。”属下建议道。


    愈加严重的咳嗽比之一路上还要汹涌,没有人不怀疑这位年轻的京兆府尹即将把肺给咳出来,一口又一口鲜血从他的喘咳中洇在绢巾上,触目惊心的猩红揪住了几名下属的心,“大人,咱先撤回去吧!”


    “咳咳,掀开……咳咳咳……快……”南祀如内心叫嚣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无比虔诚地祈祷白布之下是陌生人的面孔。


    几名小道掀开白布,当中的尸气与腐臭一哄而出,众人皆受不了恶臭味道,病恹恹的南祀如却生生抗住了,目光在瞥见三人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胸口凝滞的郁结,暂停了呼吸。


    “大人!大人?”身旁之人摇晃他,突然惊醒的青年人推开身旁的搀扶,踉踉跄跄冲到了其中一名尸身旁,他不顾乱飞的蝇虫,腐烂毒气的侵袭,从尸身里搜出了一封沤发的信件。


    颤抖着打开信封,小心翼翼从中抽出纸张。


    所有的谜团因这封信迎刃而解,杨小海的字句将南祀如带回了数月前的轶城。


    青年人的泪水不住地滴落,最后一页纸上,他似乎看到了他们书写遗书时必死的心境下吊儿郎当的不在意,看到刘壮壮嘟囔着不开心却也毫无怨言:


    “娘啊,孩儿不肖,不仅没让你早早的抱上孙子,自己也可能回不去了,但是你别担心啊,我呀,把毕生的积蓄都存到了商行里,我将钥匙放在了你梳妆盒底下的暗层里,你把钥匙拿到商行里,他们就会将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你,娘,我的老娘诶,你可省着点用咯,儿子再也不能给您攒钱养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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