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名单看得凉溪后背发凉,不大一座伯府,里头与文尚书府有关联的下人,竟然一个巴掌还数不过来。
“花影,去叫人把与六儿同居一室的小厮绑来吧。他是厨房的帮工,据六儿所说,他身怀武艺,功夫不差。”
“是。”
交代了一声,凉溪休息着,等花影回来了之后,她问道:“应侍卫怎么就不见了?”
“还不清楚。只说是放烟花的时候,他与夫人身边的侍书姑娘结伴在府中行走。时间长没回去,主子不放心,便叫人去找一找。结果……”
侍书?
“结果如何?”
“侍书姑娘被打晕,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应大哥则不见了。”
花影显得忧心忡忡。想来也是,应侍卫跟着康宁伯不知多久,他可一直是康宁伯最看中的属下,知道的有关于康宁伯的秘密,数不胜数。
现在,他不知被谁给捉了去。为了逼问出那些秘密,应侍卫多半回不来了。不仅如此,他便是求死,可能也不容易。
花影眉峰不展,凉溪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康宁伯,也不知他此时有多慌张恐惧。
应侍卫是为了救主子才被废了一身的武功,否则他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人给逮去。而如今,救命之恩什么的,都先丢到一边去吧。应侍卫万一招受不住说了什么,康宁伯可就彻底暴露了。
虽然之前被埋伏围杀,如今又有文尚书府里头安插的人在府中找密道,康宁伯应该是已经被怀疑了。可仅仅只是怀疑与彻底暴露是绝不一样的。
凉溪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在她交出去的名单上的那些人全部被捉起来了之后,她又走进了刑室。花影虽然担忧她的状态,却难得没有劝她先休息一会儿。
凉溪拖延了两天,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他们却都不知道应侍卫的去向。别的乱七八糟的事倒是问出来了一堆,凉溪全都将其记在纸上,回到书房后,她开始装晕。
躺在床上,凉溪想起侍书。
文尚书府安插在伯府里的这些下人不曾与人理应外合劫走应侍卫,当然现在还有最后一个可问的目标,那就是侍书。
凉溪甚至怀疑,应侍卫不见了,直接跟她有关。
康宁伯乃这个世界出不出错的关键点,应侍卫是他最器重的帮手。别的不讲,一点警惕心总有的吧。能让他放下防备的,便是他倾慕眷恋的女子。
这一主一仆,还真是……
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
康宁伯最后被顾雪枝毒死,应侍卫现在有很大可能会因为侍书而死。两副真真切切的好心肠,可惜没碰着对的人。
应侍卫要是和花影在一起的话,绝不会出这些烂糟事儿。
花影会医,善毒,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即便一直板着脸,也是娇媚如花。她素来是个沉静少语的女子,今日却连呼吸都乱了。
凉溪不画符的时候,她会守在屋里。往常都是毫无存在感,而今日,她连安安静静地站一会儿都做不到。
“主子!”
房门开了,康宁伯带着一身雪气闯进来。花影微微低头弯腰,目光落在康宁伯的衣袂,嘴唇轻轻蠕动,却什么也没有问。
康宁伯到床边看了一眼,便进了密道。凉溪记下来的供词什么的,全部都藏在密道里。
没有等上多久,康宁伯又挟着一脸冷气回到书房。他在床边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良心发现,没有把凉溪叫起来,只是在书房里一圈一圈心烦气躁地踱步。
床榻被折扇形状的木屏挡着,凉溪眼睛睁开一条缝,瞄着屏风后头来来回回的影子。
康宁伯这样转了几乎有一个多时辰,凉溪敬佩他怎么还不晕。缓缓睁开眼,她弱弱地叫道:“花影……”
“歌儿,你醒了!”
花影自然没来,康宁伯用一步踏到她床边的速度奔过来,关心了还没有十几个字,便问道:“歌儿,你可能让那些说出秘密的人忘记他们去了哪里,说了什么?”
“他们说了什么,事后都是不记得的。可要让他们忘记自己曾身在何处……”凉溪一脸为难,她猜康宁伯也在怀疑侍书。
被她问过话的人,十个有九个立马就死了。剩下那略略特殊的一个,最多多活上几天,很快也会死。所以,他们记得什么,根本不重要。就算是他们记得凉溪的手段,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们不可能告诉别人了。
但是,康宁伯现在居然来跟她讨论如何除掉她那些目标的记忆的问题!
那就是有一个十分特殊的目标,被问完之后还要再放出去了。
能够控制别人乖乖说真话已经够恐怖了,直接抹掉别人的记忆,凉溪做不到还好些。她真能做到的话,他可就要怀疑自己不是忘却了什么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康宁伯也没有多失望,不过更加心烦而已。
府中文尚书府安插进来的所有钉子都被拔掉了,但那些人都不知道老应去哪里了。
康宁伯完全不怀疑凉溪,他们一样,都想到了那个可能知道些什么,再不济也能在昏迷之前看到些什么的人。
侍书!
“老爷……是想提了侍书姑娘来问一问吗?”
凉溪不发表任何意见,她就是一个办事儿的。可,偷偷影响一下无碍。
“花影跟你说了?”康宁伯长叹。
“嗯。这么大的事儿……老爷打算如何办?侍书姑娘醒了吗?”
“已经醒了。神智还有些昏沉,但也能听清楚人说话了。我已经问过,她什么也没看见。说只觉得后颈一痛,便没了知觉。”
侍书不像撒谎,她的伤是刘老大夫亲自看的,但他现在已经无人可问了。
康宁伯仿佛跟自己有仇一样,用指甲狠掐着眉心。眼看着他将自己眉间掐得通红通红,凉溪道:“那老爷……”
“歌儿,你是怎么想的?替我拿个主意吧。”
刚还想自己不要给任何意见,怎么突然间就要她拿主意了?
凉溪苦笑,“妾身不敢。”
“侍书姑娘是夫人的大丫鬟,老爷要是真想让妾身问她,就得先想个法子,让侍书姑娘……死了再说。”
其实问题很简单。就看康宁伯是更重视夫人,还是更重视自己与应侍卫。
这么看来,康宁伯是真的爱慕顾雪枝啊!
现在是什么情况?夫人只是失去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丫鬟,他失去的是一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属下,还有这么多年来苦心打造的面具……
即便如此,康宁伯竟然还在犹豫不决!
她问那几个下人,花了两天时间。这段时间里,应侍卫也不知在哪里受着罪,甚至可能连性命都已丢了。现在当然是该把侍书捉起来,能问出什么那是皆大欢喜,问不出来也不一定要杀了她嘛!把侍书丢给一个可信的人监视着,照样也能活嘛!
康宁伯是担心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冤枉了侍书,还让她已经在世人眼中“死去”。凉溪却清楚,康宁伯要是真的把侍书拉到刑室里让她审问的话,不管这次应侍卫消失的事与她有没有关系,凉溪都能问出问题来。
凉溪不愿意得罪人,康宁伯也不强求于她。坐在床边一身戾气,骇得凉溪不敢睡觉。
“你先歇一会儿吧,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发现凉溪累得抬不起眼,康宁伯为她掖一掖被角,走开去自己做选择了。
凉溪缩在被子里舒服得很,康宁伯明显是自己给自己安排着精神折磨。主母院中,颜色惨白的真真实实的侍书,头脑昏沉,却难以让意识沉入黑暗。
她的后颈还在隐隐作痛,一颗心也是隐隐作痛。但这个时刻,她所受的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远远也比不了另一个人。
大约高官家家有机关暗室,顾雪枝躺了不止两三次的大床下,文公子将一块上好的玉佩抛起来又接住,毫不担心一个失手就把玉摔碎了。
他抬脚在地上跺了跺,不轻不重的两声响后,他身后跟着的下属便吹灭了灯,因为头顶骤然间亮起来了。
从大床后头跳出来,掌灯的下属把床推回去,眨眼间将一切恢复原样。
“去请老薛过来给看看……啧!失算了!”
文公子倒在榻上,咂咂嘴。
掌灯的人出去交代了一声,又回来守在一旁,听文公子念叨:“早知道是个骨头这么硬的,就不该把他心上人的真面目早告诉他的。”
“没说,咱们还能把那婢子捉来逼一逼,现下可好……交代清楚了没有?让老薛一定要救活,这个人可要紧得很,要死了我拿他是问。”
“主子放心,一切都交代清楚了。”
文公子姿态十分惬意闲适,但看他紧锁的眉头,明显是心里很烦了。
文公子的床是能够挪开的,床底下有七八层台阶。顺着台阶走下去,有个一二十步左右,便能看见活人。这地道的规模远远不如康宁伯府,但论可怖的程度,应该超过了。
左右都是逼仄狭小的牢房,地道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还有被关着的人的惨叫与老鼠的吱吱哼哼。
文公子的床底下,简直是一个私牢的入口。
顺着唯一的一条道路向里面走,快到尽头处,背着药箱的男子一张脸皱紧,跟着引路的人停在了一处牢房前。
“薛大夫请!”
牢门被打开,薛大夫一动不动。
满地血污,刑具摆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收拾一下。牢房里什么被烧焦的味道很重,薛大夫心疼着自己快要失灵的鼻子,生无可恋地走了进去。
地上躺着个人……姑且,就算是人吧!即便不是人也没关系,反正他以前是给牛马猪羊看病的。
拉开自己的药箱,薛大夫观察了下病患,一双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他有种难以下手的感觉。
到这地道里来了几百次,眼前此人,还不算最让他难以忘怀的。薛大夫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开始给人治伤。
他的手刚刚碰到对方,一双眼睛便陡然睁开——细长细长,着实不大,却着实令人心惊。
薛大夫一愣,道:“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这样还醒着……啧啧!兄弟,我薛某敬你是一条好汉!来来,既然没昏死,胳膊抬一下!”
应侍卫没有照着他的话做,他的眼神只有一瞬间吓人,接下来便失去了焦点。薛大夫觉得他在看牢房顶,又觉得他什么也没看。
应侍卫浑身是伤,薛大夫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时辰才算结束。抹了抹额头的汗,他收起药箱,见应侍卫还是睁着眼,便劝道:“兄弟,来了这个地方呢,就不要想再活着出去了。别人问什么,乖乖说了就是,何苦遭这份罪呢?”
又何苦连累得他也遭这份罪呢?
应侍卫没有理他,薛大夫也见惯了,叹了口气离开。
身上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痛,应侍卫却像是没有感觉,他连眉毛都不皱。这几日受尽各种酷刑,说实在话,确是难忍。但从被捉到现在,不管受了多少罪,都没有被捉那一刻来得痛苦。
他就说,主子将自己藏得那么好,怎么突然就被怀疑,被察觉,遭埋伏,险些丧命。他就说……
“哈哈……呵呵……”
嗓子里透出叽哩咕噜的笑声,在牢房外面守着的两人对视一眼,觉得里头的人是疯了。
康宁伯府,侍书的房间外。
康宁伯默默立着,房间里,顾雪枝来看侍书——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听了会儿里头的说话声,康宁伯心头纠结万分。踩着夜色去见了刘老大夫。
明明已经做好了决定的,张嘴说的时候,康宁伯却再一次犹豫了。
侍书不仅是被打晕,她后颈上还有伤口。伤口染毒,如果不是刘老及时诊治,恐怕侍书也没有了。
哪有人会这样拿自己开玩笑?侍书,应该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刘老大夫也知道康宁伯在纠结什么,他默默等着,也不催促。
“刘老……”
纠结到天亮,康宁伯才道。
“夫人现在怀着身孕,她对侍书到底是看重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