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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四章 果然喝多了

    方景雄搬出东宫那日,方若婳正在结绮阁上,遥遥望见那一个踯躅的人影,虽有宫女宦官簇拥,却依旧显得孤寂无比。


    后来方若婳已渐渐明白,像方景雄和方若婳这样的兄妹,虽是不便公开的事,但在深宫却见多不怪。方若婳想起那张字条,他们之间也许确实曾经有过一段故事,只是,与方若婳无关。


    当方若婳站在结绮阁窗畔,望着那个人影淡出视线,方若婳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知,方若婳清楚地意识到,方若婳此刻身在古代,身在皇宫,身为皇族。


    这一切不是梦,不会在一夜醒来便了无痕迹。


    五月的阳光明艳如金,笼罩着远远近近的楼台宫阙,如乌沉沉的一大片阴云,明暗交接,令人目眩,无法看清前路。


    然而,方若婳清楚的知道,方若婳将步入一段全然不同的人生。


    过去那些日子里,因人人都以为方若婳失了神志,才会忘记从前的事,所以总有人赶着巴结,将前事细细说给方若婳听。起初方若婳倒也听得认真,谁知深宫最不缺的便是闲人闲语,有些话听得多了,耳朵都要起茧子。


    比如,蔡秀妮是个多么聪慧的女子。


    她本出身寒门,除了样貌别无是处,凭着聪慧没几年便学得歌舞书画,样样皆精。听说,这些年方光霁身子不好,倦怠政务,更将许多朝中事情也交给蔡秀妮裁决。


    有时,方若婳去结绮阁,会见蔡秀妮正在批答奏章,方若婳也知道,方光霁上朝时,蔡秀妮常常伴在他身边,然而方若婳冷眼旁观,方光霁并不曾将任何事情交给蔡秀妮决定,她不过因记性好,将方光霁的话一一记下,再写上奏章而已。


    方若婳不知道,蔡秀妮对眼下的情势,到底知道多少?


    北方的风越这些年来一直虎视眈眈,方若婳想她心里一定很清楚,但方若婳觉得她似乎并未担忧过。


    方若婳忍不住向她婉转提起,她却笑道:“也不光如今,都几百年了,几时不是这样?又几时真的打过来?”


    她说这话时,正是芙蓉怒放时节,依亭阑而坐,发丝轻拂,衣袂飘飘,纤纤十指轻弹,鱼食纷纷落入池中,鱼儿争先恐后而来,又瞬息隐入水下,那情景如画,真个沉鱼羞花。方若婳抬起头,江南的秋,天空那么高爽,碧蓝得让人恨不能融进去。


    江南水土孕育这一方婉转风流景象,只怕,也将终结在这一番婉转风流之中了。


    方若婳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蔡秀妮抬起头,仔细地端详方若婳,问:“若婳,你这是怎么了?”


    方若婳顽皮一笑,遮掩道:“我看父皇和母妃日日为国事烦劳,所以烦忧呐。”


    蔡秀妮果然也笑了,“傻孩子,你烦忧个什么?你父皇和我烦忧,不就是为了叫你不烦忧?我只盼着你一辈子都不知烦忧才好。”


    她和往常一样搂着方若婳,轻轻拍抚方若婳的后背,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人迷醉。方若婳知道,她的温暖是给予方若婳的,但,却由方若婳承接了。


    方若婳脱口而出,“母妃,咱们走吧。”


    蔡秀妮不语,手依旧不紧不慢地轻抚着方若婳的后背,方若婳以为,她根本没有听见。


    良久,却忽听她问:“走到哪里去?”


    方若婳从她怀里抬起头,望着她,“走到哪里去都行,离开这儿——”


    蔡秀妮笑了。


    方若婳停下来,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话,也觉得滑稽。


    蔡秀妮捏了捏方若婳的脸,“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方若婳无从解释,只好也笑了,身上却忽觉得无力。


    远远的,传来宫女们的歌声:“……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那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那是方光霁所写的《玉树那啥花》,词曲皆带着一股哀伤的意味,如同预兆。


    过去的一年,方若婳一直在惴惴不安中等待,不知道究竟几时,那悬于头顶的剑会落下来。


    然而,当方若婳开始仔细留心,才明白,其实那柄剑早已蓄势待发。方若婳总想着,从模糊的记忆中寻求答案,方若婳总以为那才是唯一正确的,却不肯在眼前的现实中多看几眼。直到,方若婳终于发觉,其实答案早已摆在那里。


    就在方芬馥出嫁的那天,从北方传来檄文,一夜之间,纸片洒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那上面历数了方光霁的二十条罪状,自是引来了春安国君臣的一场大怒。


    然而,也仅此而已。


    数月过去,长江彼岸安宁如常,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如从前一样,又是一次虚张声势,最初的不安便迅速消弭,无影无踪。


    深宫之中,依旧日日欢歌,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曾有人将此事放在心上过。


    方若婳在几个月后,才偶然间看到了那纸檄文。


    它夹在一份无关紧要的奏章里,落在结绮阁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早就被遗忘了。


    当方若婳展开那张已经泛黄的纸,细细读来,心中蓦地一片清明。


    那阵子,方若婳常到结绮阁去,翻看蔡秀妮案头的奏章,起初偷偷地看上几眼,有一回被蔡秀妮撞见,她只惊讶一个女孩儿怎么对这些感兴趣,却也不曾责备,后来方若婳便每日都去翻看。


    方若婳本想从奏章里能多知道些事情,然而翻看下来,却总是一派歌舞升平。看得久了,终于厌倦。


    对春安国情形虽不甚了了,但方若婳也知道,这一派喜色必不是真相。然而,方光霁却好似深信不疑,安心地沉迷于后宫。


    越来越多的女子被选入宫掖,她们之中的许多人方若婳只见过一面,便不知又被安置到何处去了。蔡秀妮对这样的情形未必称心,但既然不会动摇她的地位,她便不干预。


    每一次见到方光霁,方若婳都觉得,他又苍老憔悴了几分,酒色如虫蚁咬蚀河堤般吞噬他的生命,但他自己却毫不吝惜。


    中秋这天,方宫如往年一样,彻夜欢歌。


    花园里纱灯串串,映着池水,亮如白昼。环绕池畔,一席挨着一席,皆是皇族中人。按说他们都是方若婳的亲人,然而他们之中的一多半,方若婳至今仍叫不出名字。


    方光霁坐在亭中,蔡秀妮挨着他,另外的一侧,坐着两个新册封的嫔妃,她们摆出种种媚态,不时地将酒菜送入方光霁的口中。


    酒酣处,笑声此起彼伏。方若婳看见临近的那席,不知那支的少年正与方若婳的一位小姑姑说笑,举止轻薄。然而,周围无人为忤,似早已见惯不怪。


    方若婳从前的印象,皇家总是雍容端庄气度,却原来,还有这般景象。


    曲桥上,数百宫女轻纱高髻,娉婷曼舞,歌声绵软,依旧是那支方光霁最得意的《玉树那啥花》。近支亲族纷纷上前,向方光霁敬酒,说的自都是一派吉祥如意。


    方若婳望着灯火映照中,方光霁苍白的笑脸,忽然觉得,其实他也未必不知道真相,所以,他才这样挥霍着自己,也挥霍着春安国的气数。


    方若婳在喧嚣中暗自叹息,只怕一切已无可挽回,春安国真的将亡了。


    “陛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响起,如利剑般穿透欢歌笑语,“陛下,大方要亡了!”


    最初的刹那,方若婳觉得那声音定是幻觉,然而瞬息之间,所有的喧嚣嘈杂都停止了,灯火通明的后花园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却没有一个人动,也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情形,仿佛时间突然停顿,唯有天上的一轮圆月,倒映在池水中,随着夜风晃动,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视线中,旁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一个窈窕的身影,跪在亭台阶下,手里高擎酒盏。


    “陛下,北方的风越军厉兵秣马,来者不善,陛下若不振作起来,再这样每日欢宴,不理朝政,我们大方就真的要亡了!”


    这声音极熟悉,然而一时之间,又觉得陌生。方若婳怔愣许久,才确信,那就是整日同方若婳在一处说说笑笑的方代玉。方若婳心里一直将她当作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却想不到她竟会在这样一个时刻,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也许因为所有的人都太过震惊,竟无人打断她。


    “陛下,长江虽险,可世上从来也没有万无一失的天堑,如今强敌在侧,只有君臣同心,才能够……”


    “住口!”


    方光霁终于爆发,一声断喝,手中的酒杯朝着方代玉直飞过去。


    方代玉下意识地闪开身子,酒杯撞在她身后的石阶上,“当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陛下……”


    方代玉还要往下说,蔡秀妮早已过来,一手拉起她,一手掩住她的嘴,笑道:“十七妹妹今日喝多了,话也多了。”又吩咐左右,“快扶十七长公主回去歇息。”


    方代玉一侧身,“啪”地打开蔡秀妮的手,怒道:“你来做什么好人?你又算是什么好人?若不是你整日弄这些歌舞,迷惑陛下,又怎么会弄得如此地步?”


    蔡秀妮脸色一变,僵了片刻,才笑道:“竟说出这种话来,果然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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