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军此番一旦出击,恐怕志在必得,我们虽然据险长江,未必能够守得住。”
方文德又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方若婳,说:“你真这么觉得?”
方若婳心想,这是当然,风越灭了方,重新统一华夏,历史书上写得一清二楚,方若婳说“未必能够”还是委婉的呢。这段历史可不是方若婳能改变的,方若婳只想拖一天是一天,好让方若婳有时间想出保命的办法来。
方若婳点点头,说:“此前风越多次虚张声势,可是这一回恐怕不同。”
方文德看定方若婳,显得很专注。
方若婳见总算引起了他的注意,忙搬出早想好的大套话:“如今与从前的大不同,在于江陵。太子哥哥想必不会忘记,去年此时,江陵赵岩率十万军民南投的事。”
此事是方若婳在读到那纸檄文之后,又多加留意,才又听说的。深宫闭塞,去年外间曾沸沸扬扬的大事,宫中却无波无澜。
江陵的梁朝,虽然是风越的附国,但其实在风越方之间左右摇摆,两面逢源。那虽然只是弹丸之地,但地处要害,风越方又互相忌惮,谁也不会贸然进犯江陵。然而去年秋天,风越皇突然召梁帝入朝,江陵一时人心惶惶,梁帝叔父赵岩率十万众投奔春安国,把个淘空的江陵拱手让给了风越军。
“风越故意这么做的,他们想要的本来就只是江陵,而不是十万军民。如果他们不是真有心要来进犯,不会贸然夺下江陵。”方若婳微微喘了口气,补充:“此其一。”
方文德一直安静地听着方若婳说,不知为何,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方若婳纳闷地瞅着他,“你觉得我说错了么?”
方文德微笑道:“不是。我只不过在想,原来我方家的灵秀,都钟于女儿家。”
天,敢情方若婳费那么多口舌,他的心思却拐到哪里去了?
“此其一……”方文德沉吟片刻,“其二呢?”
“三月的檄文。”
“哦。”方文德淡淡地应了声,“如今已是九月,风越军并无举动。”
“麻痹人心的!”方若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们肯定悄悄在准备呢。”
方文德不语。
“长江不是万无一失的,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东西?!”
方若婳盯着方文德如瓷偶般淡定的面容,禁不住提高了声音。什么叫做皇帝不急,急死……那啥?方若婳不明白,国家存亡,他怎么就能这样无动于衷?
“就算你说得都是实情,”方文德轻叹,“你以为,这些话从前就没有人对父皇说过?”
方若婳怔了怔,忽然一阵气馁,“总要试试吧?”方若婳有气无力地说。
方文德淡然一笑,答道:“我会的。”
虽然得到这句回答,方若婳心里,其实已经不抱太多希望。方文德淡漠的态度就已经预示了结果,也是,历史怎么可能因为方若婳这么几句话就有所改变呢?
方若婳没精打采地回了自己房中。午后,蔡秀妮忽然遣人来叫方若婳去,关起房门,跟方若婳说了一大通道理,什么女儿家应守妇道,不该过问国家大事,亏得那会儿端木皇后只怕还未生,总算不曾搬一部《女则》出来。方若婳耐着性子站在那里,口中唯唯称是,只当吹耳边风。
好容易蔡秀妮说累了,喝了几口茶,抬头望方若婳一眼,见方若婳愁眉苦脸,忍不住又笑了,搂过方若婳来哄了几句。方若婳知她是溺爱的母亲,撒了一会儿娇,趁机套话。
蔡秀妮倒不虞有他,方若婳一问她就全告诉了方若婳,原来方文德未曾去跟方光霁进言,却先来和蔡秀妮商量,结果可想而知。
方若婳郁闷已极,方文德空生了那一副丰神俊朗的皮囊,想不到却是个牵着母亲裙角不放手的废柴。
到方代玉处,告诉她事情始末,她早有预料,自是丝毫不以为奇。细想想,以方文德的孤僻,也许根本不想揽这件事,只怕全是方若婳一厢情愿而已。方若婳不得不承认,方代玉对宫中事的了解远比方若婳深。
和方代玉说了会儿话,心情才渐渐缓和。
门外有人声,过了会儿,进来一个宦官,手里捧着酒盏,说是方光霁赐下的。屋里顿时一片死寂,方代玉的脸色在那瞬间变得苍白如透明,身子如风中之叶摇摇欲坠。
方若婳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
竟真的会发生!
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想到,和亲眼所见,全然两样的感受。方若婳一时僵在那里,手脚如被冰冻住,脑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方代玉勉力上前,叩首谢恩,双手接过酒盏。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滴滴落在酒中。
宫中规矩,“上路”之前,照例有一个时辰,可让她梳洗打扮,也将后事交代清楚。
酒放在案头,天色已渐暗,竹青色的酒液看去幽绿得诡异。
自接下旨意,方代玉一个字也未再说,只木然由着宫女们摆布,替她脱衣、穿衣,梳头。然而,方若婳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的惨痛,她一定无法相信,她心目中一向疼爱她的大哥真的会这样做,也许,这比死亡本身更让她难以接受。
方若婳走过去,说:“我去找父皇,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方代玉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方若婳叹口气,刚要转身走,方代玉忽然说:“不!不用了!”她猛地站起来,带落了宫女手中的梳子,珠钗、纱花零落地掉了一地。
她扑到案几旁,伸手抓起酒盏,仰面就要倒进嘴里,宫女们一片惊呼。
方若婳冲过去,一巴掌拍落了她手里的酒盏,“你傻呀?叫你死你就死?!猪临死之前还知道挣扎几下呢!”
屋里又是一片死寂,“公公公主……”宦官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连方代玉也给吓住了,呆呆地看着方若婳。
酒液洒了一地,方若婳的鞋袜溅湿了,微微有些凉意。方若婳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告诉她:“你等着我!”转身便走。刚到院门,忽又想起一事,折回来,指定来赐酒的宦官,吩咐屋内的宫女:“给我看好了他,我不回来,不许他走!”
方若婳直接去了结绮阁。方若婳很清楚,这是方若婳唯一的办法。
蔡秀妮似乎看出了方若婳的来意,百般地用话拦着方若婳。方若婳知道,昨晚方代玉的言语冲撞,让她十分不快,方若婳甚至隐约想到,也许这件事本就是出自蔡秀妮的授意,但眼前她依旧温婉的笑容和言谈,让方若婳无法再想下去。
方若婳央求了半天,蔡秀妮总不肯松口,方若婳也急了,道:“母妃若不答应,我便再投水!”
一瞬间,蔡秀妮的神情变得那样凄伤,如同被人在胸口割了一刀,还要痛楚百倍。
走出结绮阁,她凝如石像的身影依然清晰的留在方若婳脑海里,即使她没有说什么,方若婳也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悲哀。
方若婳如愿得到了方代玉的赦令,然而,方若婳却并未觉得欣然。
秋深天寒,黄叶纷纷,远近宦官们沙沙地扫着地,在巍峨的宫墙下,所有的人影看起来都那么渺小。
方若婳能救方代玉,因为蔡秀妮疼爱她的女儿,蔡秀妮能说服方光霁,因为方光霁宠爱那个美丽的女子。方若婳他们都如菟丝草,依附于别人的宠爱,一旦失去,便一无所有。
风自北方来,夹着细密雨丝。宫女撑开了伞,但免不了零星的雨滴落在方若婳脸上。
深秋的雨,竟是那么冷。
十月廿五,从北方传来消息,春安国使者在风越被软禁,仅仅三天之后,风越皇闵坚举行了告庙仪式,拜将出征。
五十万大军压境,春安国君臣倒也并未显露多少惶恐,后宫更是欢歌如旧。
有的时候,后宫女子在一处也会议论时局,她们总是说:“也没什么,从前北人来打了多少回了,还不是乖乖都回去了?”
“可不是,听我父亲说,光是秋安就来打了三回,天马也来过,如今又换了这个风越,能如何呢?”
“北人都是旱鸭子,坐船就晕,更别提打水仗了。他们倒是敢来,那长江可不是小溪沟,他们能奈何?难不成插上翅膀飞过来?”
“说来说去一句话顶不错,王气护着咱们呢,什么也不用怕。”
方若婳想这些话,未必全是她们自己的见识,想必也是外间传来的。时近岁末,宫中照例忙着年下诸事,一派喜气,全不将已至江北的风越军放在心上。宫中过年的习俗十分有趣,单是预备的各色糕点,或做成吉祥图,或是花卉,或是小动物,花样繁复,不可尽数。
还有巧手的嫔妃宫女用绫罗做成许多小衣裳,只一掌大小,却精致无比,用做上供。去年此时,方若婳满怀新奇,只觉看不够,眼下却已全无心思。
方代玉被方光霁禁足,不得出院门,但方若婳进进出出,倒也不受阻拦。这宫中如今好似只有方若婳他们两个怀着同样的忧愁,方若婳每日都去找她说话。方代玉虽然不出门,但她在宫中有许多亲近的宫女传递消息,知道的事倒比方若婳还多。
腊月,自三峡传来的战报,方军水师大败于狼尾滩。
听说,风越军水师统帅名叫闵文耀,神勇有如江神。
“哦,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