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博延一身青衫,负手立于马车旁,仰脸望着天空浮云,神态闲疏。
方若婳径直走到他面前,敛衽为礼。他转过脸来,露出温和的微笑。方若婳也不等他开口,直截了当地说:“殿下一番美意,我都明白。”
闵博延不由一愣,随即笑道:“是么?你已经明白了!那就最好……”
方若婳连忙打断他:“但我万不能接受。我一介亡国之女,苟活至今,已然惭愧。不详之身,万万不敢受殿下美意。我心意已决,请殿下切勿再以我为念。”方若婳说完匆匆一礼,转身便走。
闵博延似怔了片刻,方追上几步,“十三公主,等一等!”
方若婳欲待不加理会,但闵博延的侍从上前拦住了方若婳的去路,方若婳只得回过身。
闵博延走过来,注视方若婳道:“我一片诚意,你何不再考虑一下?”
面对面这样近,当日蔡秀妮从方若婳眼前被带走的情形忽然又浮现,方若婳暗暗咬了咬牙,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心意已决,若殿下必定不肯收回好意,那么我宁可三尺白绫,以赴国难!”
闵博延显然未想到方若婳会如此坚决,愣了半晌,未再说什么。
方若婳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转身进了大门。
方代玉和方芬馥满脸焦急地等着,一见方若婳便迎上来,忙着问:“怎么样?他有没有为难你?”
方若婳回头望了一眼,不见有人追来,慢慢地吁了口气,方才憋的那股劲气泄去,这才惊觉背上冷汗已湿透了衣裳,腿脚也软软地乏力。
方若婳摇摇头,答说:“我也不知道……但愿他是死心了吧。”
想闵博延也是天潢贵胄的身份,而且史书上说他性情挺横的,若他有强迫方若婳之意,方才就该发作了,既然没有,想必方若婳已混过了这关。
但心里这样自方若婳安慰,终归还只是个“但愿”,那惴惴不安,便如心头吊起的秤坨,沉甸甸地坠着,直叫方若婳无处抒解。这日剩下的时间,但凡门外有脚步声,必会心惊肉跳,非要确认了来人与方若婳无关,才能安心。
唉,亡国公主真正是落架的凤凰,身不由己,除却拿“三尺白绫”威胁,竟是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有。
但扪心自问,若真到那一步,方若婳有勇气面对“三尺白绫”吗?也答不上来。
一夜尽是恶梦,早上醒得比任何一日都早,方代玉和方芬馥都还睡着,方若婳也不愿惊动她们,穿戴梳洗了,出了房门溜达。
天刚放亮,雾霭沉沉,远远近近的景致都蒙着一层白纱,若隐若现,恍惚有些不真实。多数人都还睡着,除了几个侍女,便只得方若婳一个到处闲逛。初晨的露水打湿了鞋面,微微的凉意透过肌肤。
雾气掩去了远景,寺院大殿前的空地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空阔,只有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飞鸟惊起,“扑啦啦”扇动翅膀,几片灰白色的鸟羽自半空缓缓而降。
方若婳顺手接住了一片,拿在手里把玩着。
寺院虽然早已废弃,殿前的放生池水依旧清泓,想必是有活源,池中居然还有几只命大的乌龟游来游去。
方若婳侧身坐在池边,俯下身子,无聊地用手里的羽毛尖撩动池水。
池水倒映着方若婳的影子,此刻,方若婳却一点没有顾影自怜的兴致,烦恼地将影子一遍又一遍地拨碎。
身后似有轻微的脚步声,方若婳也懒得理会。
池水渐渐平静,影子碎了又合,方若婳陡然看见,水中映着一个男人的身影,倒不由吓了一大跳,猛然回身。
待看清身后之人的面容,惊惧一时全化作了意外,“是你?”
那人淡淡地点头,道:“刚好路过这里,看见你坐在这。”
这已是方若婳他们第三回相遇,他的开场白总算没再问那句“你在做什么?”但方若婳发觉,每次他“路过”时,方若婳的心情总不是太好。
今天尤其。
其实,当方若婳心情好时,每次想起他来,都觉得如老友一般。若非如此,现在方若婳已经不加理会地转身而去。
他的目光审视方若婳片刻,忽然问:“你好像很烦恼?”
方若婳叹口气,没有否认。
他又问:“这回是为了谁?”
方若婳说:“这回是我自己。”
他望着方若婳,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一个排解烦恼的好办法,你等等我。”说完便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方若婳心生好奇,便站在那里没动。
等不多时,他返身回来,向方若婳招手,“随我来。”
方若婳跟了他去,却是到了寺院的侧门,方若婳记得那门本是上了锁的,此刻却开了,有侍从模样的人站在门边,却也不问,看着方若婳他们出去,又关起门来,只听背后传来落锁的声音。方若婳对这人的身份,益发好奇到了极点。
门外是条小路,停着一乘牛车,那人自己往车辕上一坐,转脸对方若婳说:“上来吧!”
方若婳不由怔愣,“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略带神秘地一笑,道:“去了你就知道。”顿了顿,又问:“莫非你不想去?”
“想想。”方若婳连连点头,这几天也憋闷坏了,能出门走走真是巴不得,更何况他怎么看都不像心怀恶意。
方若婳提起裙角,他伸出手拽着方若婳的胳膊一提,方若婳便上了车。
那人提鞭轻喝,车呀呀前行。缓缓的晨风迎面而来,顿叫方若婳心神俱清。
一时高兴,决定将烦恼暂时抛开,且好好地游玩一番。
这小路极清静,两旁种着槐树,多年无人修剪,枝叶参天蔽日,雾气已淡去许多,似有若无地缭绕树间,与偶尔掠过树缝的流云交缠。
方若婳半个身子探在车厢外,贪婪地瞧着。这样的景致本是司空见惯,却原来也会变得这样迷人。
出了小路,迎面有人过来,方若婳恋恋不舍地缩进车厢,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又掀开一条缝,问:“开着帘子行不行?”
他回头望了方若婳一眼,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道:“你想开着,就开着吧。”
方若婳兴高采烈地将帘子挑起来。自从来到这个时空,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自在,从前的春安国公主方若婳出门,岂是能让人看见的?这回总算能过过瘾。其实祥府城并不繁华,初晨街上的人更少,偶尔有人用惊异或暧昧的眼神看着方若婳,方若婳便恶狠狠地瞪回去。
很快发觉,男人们看见方若婳,虽不免惊异,不过多看几眼,倒是几个妇人瞧见方若婳,脸上颇有异色,窃窃议论,神情间很是看不惯。方若婳暗暗好笑,抛头露面又怎样了?忽然升起一种上学当乖乖女时,偶尔逃学一回的刺激和快感,顽心一起,当下以眼还眼。
她们似有觉察,怔愣间避开了目光。方若婳得意洋洋地收回视线,不料却正见那人回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方若婳,想必刚才那气势汹汹的神态全落在了他眼里,顿时脸上一红,不觉将手中帘子放低了几寸。
祥府城虽破败,却着实不小,车行了总有小半个时辰,才出了城门。正是阳春季节,太阳初升,天空一碧万顷,草木苍翠,放眼望去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尽是或浓或嫩的绿,次第蔓延,直至天际。
迎面轻风阵阵,含着清晨特有的露水和青草味道,丝丝渗入肺腑,溢开一缕甜香。方若婳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喃喃叹道:“真美!”
那人闻言转身笑道:“还有更美的!”初晨透亮的阳光映着他的脸庞,将他以往的深沉掩去了几分,他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异样的光彩,似乎也随着天马遭生机勃勃的景致,焕发出年轻的飞扬。
方若婳从来未曾留意过,原来他是这样英俊夺目,不由得迷惑而惊异。
“咄!”他清喝一声,牛撒开四蹄,越跑越快。
以前说起古人的交通工具,第一个想起的总是马车,来到这里才发现,大家都喜欢乘坐牛车。原来牛车虽比不上马车快捷,倒是又稳当又舒服。
方若婳也不知他究竟打算带方若婳去哪里,但即便只是这样坐车兜风,也觉得畅快。不知不觉中,该是已行出很远,探出身子回头望去,祥府城已被山丘挡住,看也看不见了。
牛车离开宽敞的驿道,驶入田野间的小路。初时两侧皆是整整秋安秋安的麦田,风过处,碧浪起伏,散落的农居点缀期间,宛如一副水墨画。
又过多时,牛车驶入山丘,人烟渐息,路也越来越窄。两侧草木枝繁叶茂,长长的垂枝带着梢头初绽的花朵,迎面而来,沙沙地擦着车身。
偶尔一两枝扫过脸颊,便觉一股极淡的清香拂过。耳畔,鸟声婉转不断,然而循声望去,只见枝叶跳动,不见鸟儿的影子。又有若隐若现的潺潺水声,更不知溪流在何处。
想方若婳在现代时,走南看北,游玩的也大多是人工雕凿过的景致,极少来到这般天然如璞的境地,只觉幽静异样,连心境也跟着平和起来。
牛车忽然一顿,停了。
那人跳下车,原地顿了顿足,回头道:“前面过不了车,要走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