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方若婳只来得及匆忙收拾好随身之物,连与方代玉好好叙别的时间也没有。
她来到方若婳的房间,默默注视着方若婳。
方若婳说:“我要走了。”
方代玉点了下头,然后走上来,方若婳他们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过去的几个月中,方若婳他们经常这样互相支撑。
她道:“多保重。”
“你也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冲动,方若婳又低声叮嘱:“千万别招惹祥王,但是也尽量别得罪他。”
方代玉不解,“为什么?”
方若婳苦笑,“来不及细说了,反正你记着我的话。”
方代玉想了想,点头说:“好。”
东宫使者已在催促,方若婳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要说的话总是太多,然而纷乱的思绪到了嘴边,尽化作一个微笑。
方若婳随使者往外走,从房门到院门,未觉得这段路是这样的短,一瞬便已在眼前。方若婳停下脚步回望,方代玉依旧站在廊下,夕阳斜照,鸟鸣幽幽,她的身影看上去那样孤寂和单薄,然而她瘦弱的身躯始终挺直。
方若婳一直都没有想起,方代玉的结局是怎样,也许,史书中根本就没有记载。后宫女人在历史中总是那样微不足道,除非有显赫的地位,或是以身殉节,或是史家眼中的“妖女”,其余的全都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时间中。那些曾经鲜活的身影,刻骨铭心的悲喜竟恍若从未存在过一般。
掖庭与东宫,隔着一座榆乐宫,一西一东遥遥相对。方若婳上了东宫遣来的车驾,自西门出,穿过北面的内苑,一直向东。约摸走了一刻的时间,忽然望见辉赫宫门,“赤霄”两个字蓦地跃入眼帘,叫方若婳心中猛地一震。
“赤霄门?”方若婳不禁脱口而出。
使者随口回答:“是啊。”他并未觉察方若婳的异样。
方若婳的目光由前至后,追着那两个字,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多么名声赫赫的宫门,数十年后,这个名称就会代表一场改变历史的变故,不过变故的主角这会儿应该还没出世呢,更不知道方若婳够不够长命能活到那时见证一下历史,唉。
车一进东宫北面的玄德门就停了下来,两名等候的宫女上前扶方若婳下了车,告诉方若婳,太子闵彬郁正在北苑,请方若婳即刻去见他。
方若婳正想当面致谢,便随她们而去。
走不多时,便听见疾如骤雨的马蹄声,夹着肆无忌惮的笑声。穿过花廊,前方霍然开朗,大片草地上,数骑飞驰如电,惊起的草叶如尘烟般纠缠在马蹄天马围。
旁边设着胡床,上置酒器果品,旁边另铺着座席数张,宫女们引方若婳过去,让方若婳先坐下等候。方若婳估量了一下,便在最旁边的席上坐了。
只听得场中忽然有人大笑,“殿下,柳某僭越了!”
便见几人纷纷地带住了马,其中一人笑道:“柳一郎,又叫你拔得头筹!再来再来!”那人一面说笑,一面随意地向场外扫了一眼,看见了方若婳,微微一怔,立刻拨马跑了过来。
马就在方若婳身前数尺停下,马上的人俯视着方若婳,似在仔细打量。
方若婳看清他的面容,立刻俯身下拜:“方氏见过太子殿下,恭祝金安。”
闵彬郁轻声笑起来,“你挺聪明的。”顿了顿,又道:“先在这等我一会,待我赛完了这一场。”不待方若婳回答,便已打马回到场中。
这一场却是闵彬郁胜了,几人说说笑笑地回到场边,早有宫女捧上水盆手巾,闵彬郁洗过脸,向诸人说了声:“你们先去吧。”便径直朝方若婳走过来。
方若婳揣度座次,当中的胡床必是闵彬郁的座席,但他却走到方若婳旁边的一席,很随便地坐了下来,再次打量方若婳,目光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惊艳。
宫女奉上茶来,闵彬郁喝了几口,忽然问:“听说,你是蔡秀妮的女儿?”
方若婳忙俯首称“是”。
闵彬郁笑道:“别那么拘束,这里是东宫,又不是在榆乐殿奏对,随便点。”稍一停,又说:“论起来,你还是我的客人呢。”
早听闻闵彬郁性情十分随和,一见果然,方若婳便也笑了。
闵彬郁望着方若婳,赞道:“成弘好眼力!”
方若婳揣摩着“成弘”大概便是闵成弘的小名,也不知闵成弘究竟是如何对闵彬郁说的,想了想,叩首道:“多谢太子殿下的成全!”
闵彬郁很随意地挥挥手,示意方若婳不必多礼,忽又想起一事来,放下手里的茶盏,道:“成弘只要我接你过来,要我好好安置你,这可叫我作难。不如你自己决定吧,你若要长住东宫,我这里有的是屋子,你若要出宫,我也可以替你安排一处僻静宅院,或者,你想随成弘回江南去?那也随你。”
方若婳喜出望外,“达王殿下要去江南?”
“哦,至尊话里有意命他做扬州总管。”闵彬郁随口道,“想必这几日应该就有旨意。”
方若婳忙道:“愿随达王殿下。”
“也行。”闵彬郁很干脆地应承下来,“不过,眼下你还得在我这里住上一段,过两个月我自会安排人送你去江南。”
“多谢太子殿下!”方若婳诚心敬意地又说了一遍,心中抑制不住地激动。
原本,方若婳也未曾拿旧方当作了方若婳的故国,然而,此刻听到“江南”二字,却不由自主地兴起向往之意,便仿佛从前离家上大学,平时还不觉得,到了期末最后一场考试,总是那般迫不及待。
闵彬郁将方若婳安置在宜秋宫,那本是大刘良娣、小刘良娣的住处。她们是一对性情温婉娴静的姐妹花,每日不是赏花观鱼,便是弹琴刺绣。因方若婳是客,她们待方若婳客客气气,不即不离。偶尔方若婳他们一处闲谈,终究因为南腔北调,虽然互相也能听懂,但总觉得隔阂。
在方宫的时候新鲜劲儿还在,方亡之后天天担惊受怕,如今安下了心,反倒感觉闲得发慌。只是如今在东宫做客,少不得规规矩矩地夹好大尾巴,又当起仪态万方的淑女。更不能随心所欲地四处闲逛,每日也只能在廊下看看花,或坐在秋千架上打个盹儿。
大刘良娣、小刘良娣每天午后都要小睡一阵,那时分廊下的宫女们也各自回房,宜秋宫中益发寂静无声。
方若婳独个出了房门,在院中溜达,花木虽美,也早已看厌了,百无聊赖地走了几圈,脚尖踢着一颗滚圆的石子。方若婳当年在大学里混过几天女子足球队,方若婳这身子骨虽然不太有力,但还灵巧。方若婳一手轻提罗裙,一面在花丛间玩起了盘带。
冷不丁有人问:“你在干什么呀?”
实实在在吓了方若婳一跳。
方若婳生怕露了原形,一直警惕四天马,不曾见人来呀。惴惴回头,视线扫过,只见花影悄悄,哪里有人?
正揉眼睛,忽听那人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蹿来蹿去的?”声音又糯又甜。
方若婳将目光放低了三尺,才见花间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忽闪着眼睛好奇地盯着方若婳瞧。
方若婳看她十分面熟,知道是闵彬郁的女儿。只是闵彬郁妻妾成群,儿女论打,方若婳来了这些日子也闹不清谁是谁。
她长得实在可爱,叫人忍不住想逗她。方若婳眨眨眼睛,“方若婳在跳一个很特别的舞呢。”
她将信将疑地瞅瞅方若婳,忽然回头叫道:“娘!快来,这里有个很有趣的舞娘!”
影壁后环佩响动,一抹夺目的艳红闪了进来,在身后宫女们清一色或青或蓝的布衣中,便如同一抹炫目的彩霞惊破暗沉的天色。
只怕这整个榆乐宫中,作此艳丽装束的只有一个人。
“曹女官!”方若婳向她施了一礼。
闵彬郁的妻妾有一个加强排,却唯有眼前的这一位能称得上宠冠群芳。她是宜秋宫的稀客,自方若婳住进东宫,与她不过寥寥数次照面,更无深谈。
女人大概都有些孔雀天性,方若婳他们俩互相仔细地打量对方几眼,方才含笑客套几句。
这些日子,方若婳也约略听说了她的许多事,她素来少言寡语,不太喜欢搭理人。譬如此刻她脸上的笑意,便如浮于白瓷的脂粉,轻轻一掸便掉落了,她似乎也全然无意掩饰自己的敷衍。
只有当她看着女儿的时候,眼里才会现出发自心底的温柔。
瞬间,方若婳想起了蔡秀妮。
她没有蔡秀妮美,可是和蔡秀妮一样,就算有再多的人,你也会一眼就看到她。她身上似乎有种特别的东西,乍一眼望去是那样引人注目,细看时又觉得寻常,再多看一眼却又感觉与众不同。
“你怎么了?”曹女官转回视线。
她的目光里有种东西,让方若婳直觉地感到不必回避,于是方若婳说:“久闻曹女官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今日一见果然。”
“哦,那些话我也听过。”她漫不经心地笑笑,招手叫过乳娘和宫女,让她们先领着小女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