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成弘送方若婳回去,这一次他没有握方若婳的手。远远看见有间花店,方若婳舒了口气,真的有到家的感觉。
坐在花草的中间,让方若婳无由地安宁,就像午后半睡半醒,听着辛莲唠闲话,絮絮的,没有纷争。
夏天来临时,方若婳他们换了间更大的门面,但原来的那间依旧保留着。
雇的伙计多了,难免口杂,方若婳的身份似已泄露,影影绰绰听到些流言蜚语,但方若婳不在乎。方若婳已尽了极大的努力来适应这个时代,但方若婳总得做一两件方若婳想做的事。
期间方若婳学会了煎茶,以前方若婳也会一点儿,但现在开始认真地学。丁香盛开的时节,方若婳煎碧涧,用扬子南零的水。一沸点盐,二沸挑茶,方若婳拿手的是培汤花,用竹签子细细密密地搅,细而轻的汤花如冬日的雪霰,渐渐浮现。
闵成弘时常来喝方若婳煎的茶,也可能只是一个藉口,但他是方若婳不能拒绝的客人。
他每次来都带礼物给方若婳,字画、名茶、香料,像个江南的文人雅士。再多住上几年,也许他会像方若婳的那些个哥哥一样,在脸上涂抹脂粉。
方若婳的那些哥哥,被风越皇闵星渊一道圣旨打发去了关外,听说如今需要亲持家务,也真够他们受的。这就是成王败寇。相形之下,女人们的命运似乎还稍好些。
闵成弘后来便不再提那回事,每次闲闲地来,闲闲地坐一阵,倒真似朋友一般。方若婳钦佩他的涵养和耐性。方若婳也知道他心里的欲望并未熄灭,方若婳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
栀子花开时,闵成弘带来剑南蒙顶石花。
“据说不错。”
“当然,”方若婳打开纸包,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天下第一名茶。”
“呃?”闵成弘茫然。
方若婳看看他,清醒过来,方若婳又说错话了,这样的乌龙时常发生。蒙顶石花是陆羽捧起来,现在还不到它红遍天下的时候。
“我觉得是。”方若婳故意顽皮一笑,遮掩过去,毕竟闵成弘好糊弄得多,他没有那般锐利的目光。
咦?方若婳好似又想起某个让人添堵的人物。
“下个月吴兴贡内的香料该到了,你需要什么?”
“留一些甘草。”方若婳用碾钵细细地碾碎茶饼,倒在纱罗上筛。
“别的呢?”
方若婳想了想,“不必了。”方若婳算什么牌位上的人物?别太贪心。
他又说:“到秋天,我要回榆乐,你要不要一同回去?你可以看看你的姑母、姐妹。”
泥炉上的水沸了,鼓出细细如鱼目的气泡,轻微的声响纠结着方若婳他们两人不同节奏的呼吸声。方若婳轻轻地点下食盐,然后抬头望着他。
“达王妃不与我们同行?”
闵成弘居然脸红了,“她先行回榆乐去了,怕是要在榆乐住上一年。她……有身孕了。”
明白了,大妇不在,郎君可以找外室偷香了。
不必悲哀,不必觉得耻辱,方若婳告诉自己,他有这个权力。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大风越皇子,没有派来一队人马直接载方若婳进府,方若婳应该感恩。
是真心话,绝非嘲讽。
方若婳满脑子转着十几二十几念头,衡量着哪一个不会伤了他的面子。
闵成弘在方若婳之前开口:“不必为难。”
方若婳怔了下,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不想勉强你——从未。真的。”
那样真诚的目光。他也许不知道,这句话比任何其它的,都更加打动方若婳。
“若婳,”他再次开口,踌躇片刻才继续,“可否应承我一件事?”
方若婳笑,回答还能有什么?“殿下请说。”
“你同我在一起时,像方才那样,你不必找藉口,直说无妨。”
茶好了,方若婳将汤花分出来,细细密密的,像一幅方若婳看不透的神秘的画。
方若婳将茶递给他,“殿下,何出此言?”
“我知道我的身份,天马围的人在我跟前说话都是……半真半假。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但我觉得,你应该是不同的。而今你虽是身份不同,但你不必顾忌什么。”他说得很慢,但方若婳看得出来,他并非为难,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若婳,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
皇室子弟,每日每日生活在奉迎之中,对着一群群的笑脸,不,应该说,对着一群群绘了笑脸的面具。多么苍白无聊,换作谁都会觉得厌烦。
但方若婳奇怪,“殿下为什么觉得我应该不同?”
闵成弘看起来比方若婳更加困惑,沉默许久,他摇摇头,“我也说不清。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
方若婳他们同时陷入回忆,那个冬日的清晨。
那时,方若婳将他当作了闵博延,记起这件事,方若婳忍不住又笑了。
“什么事这样高兴?”
问完闵成弘也想起来,一同大笑。
然后他认真地问:“若婳,你还记恨着我二哥吗?”言语间很有几分忧虑。
方若婳不懂他在忧虑什么,只是照实回答:“说一点没有是假的,但也淡了许多,乱世之中,命如浮萍,谁又能怨谁?”
他松了口气,道:“你看得开就好,我担心你会以为,我二哥是个残忍之人。”
难道他不是?方若婳看一眼闵成弘,没吱声。那毕竟是他二哥,方若婳要识趣。
闵成弘给方若婳讲他们兄弟的往事,大哥如何,二哥如何,四弟小弟又如何。听得出来,他们兄弟五个感情尚好,至少,在他眼里是如此。闵彬郁的随和率性方若婳已见过,但在他的叙述里,闵博延是一个爱护手足的、极有担当的兄长。
“我小时候功课做不完,会被先生罚,都是二哥替我做,我们兄弟几个,二哥的功课最好。”他微微地笑,那种每个人心平气和回忆童年时都会露出的微笑。
“若婳,你不要记恨他。”闵成弘望定方若婳,十分郑重,“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这番话,我知道当日二哥也曾犹豫过,但他有他的考虑,一旦决定万难更改,所以你求我时,我答应不下来。但我二哥,他虽然性情深沉,实是仁善之人。”
每个人眼里都有一个自己的哈姆雷特。
如果后世的人,听到这样的一句话:博延帝是一个仁善之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方若婳相信闵成弘出于真心,他这样和善,所以他眼里的一切都这样和善。
回到宅中,侍女们围坐一圈,手里各拿一套针黻。针线是副业,主要功课是聊天,她们每日必做。闲话从街头传到门上的小厮,再传进来,最后到方若婳。
今日的话题是,隔壁张家主人挨了板子,还被罚银两若干。
张大郎方若婳见过,见谁都满脸憨笑,只差没有在额头上写“老实人”三个大字。
“为什么?”
“被查到了,背不出‘五教’。”
“啊?”方若婳难免惊讶,“背不出真会罚得这样重?”
“那当然,张大郎这回苦头吃足,一两个月都未必能够下地。”侍女重重点头,绘声绘色,倒好像她亲眼看见倒霉的张大郎挨板子。
方若婳在去年已听说“五教”。风越的尚书右仆射苏威编写条章,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听来是一大篇文章。又要江南无分长幼,人人背诵。大约彼时也没有人太当真,那篇文章寻常走卒贩夫连读也读不通的,又要如何背?士人倒是会读,又不屑背。转过来年,又添了一道诏令,每月差人四下抽查,若查到不能背,必有重罚。
居然是当真的。
想那张大郎便正正地撞上了枪口。
“真是的,那样拗口的文章,有几个背得来?”
“所以叫衙门发财罢了,听说这几月的罚银都要堆满了呢。”
“那罚过了依旧背不出怎么办?难道月月都挨板子?”
“听说会发一个签儿,算是罚过了,可以保半年。听说有人丢了这签儿,真就挨了二遍的。”
“这人可真叫倒霉,该好好地去去灾才是。”
毕竟不是自家的事,谈论起来分外轻巧。
“这么说来,如今可真要小心些。”
那边的侍女笑道:“咱们家的人自然不怕的。”
方若婳很留意她的这句话。
前后想一想,立刻明白缘由。真奇怪,这么长的日子,方若婳居然一点都没往那上面去想,也可能,是方若婳心底里抵触,所以不愿去想。都一年了,方若婳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三百多天,如方若婳曾经的梦想,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一切都那样顺利,如方若婳的期望,方若婳居然不曾起疑。
方若婳叫来管家,问他:“是不是当日我们一来到洮高,你就告诉了达王殿下?”
从管家的表情,方若婳已知道答案。
方若婳叹口气,挥手让他退下。方若婳不该忘记,他虽是方若婳的管家,却受闵彬郁的差遣。
后院满是栀子花的香味,像奶茶一样浓厚,沁入肺腑。已是七月了,牧湛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让栀子花开到这时分。纯白的花朵交缠在浓绿的枝叶间,在盛夏明媚的阳光下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