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的生意倒也一样的好,虽然知道了闵成弘一直在背后看顾,方若婳还是每日都去照拂,仿佛已成方若婳生活固定的一部分。
因为天渐渐冷了,又不到水仙上市的时候,这阵子卖的都是常青的盆景。
方若婳最不爱这类。好好的植物扭曲了枝干,总觉得便失却了那种活泼泼的生气。
便向牧湛芳提议建一间暖房来种花,她听得怔愣不已,方若婳这才知道她还未听说过这玩意儿,解释了半天,方才让她明白。
“到底十三娘见识多,我们这些人眼皮子浅,再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牧湛芳恭维道。
方若婳不由大乐,上大学时方若婳连个仙人球都给种瘪了,想不到方若婳那点可怜巴巴的园艺知识还能有用。
于是,辟了一间屋子做暖房,用四个火盆取暖,又设了水瓶保湿。牧湛芳细细地挑选花种,这些方若婳就插不上手,只能帮她培培土什么的。
方若婳喜欢做这些事,很实在,让方若婳觉得自己还不是个废物。
“十三娘,不要弄了,手都脏了。”
“那有什么关系?”
“十三娘的手一看就不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
方若婳看看自己的手,白润晶莹,像美玉精雕的艺术品,不由叹口气,“湛芳,我真羡慕你,有这样好的手艺,不像我,手只能用来看。”
“诶!”牧湛芳经常跟方若婳说话,也不会太过吃惊,只是笑,“每个人都有命,我们这种人的命就是做泥里活的,十三娘是天仙一样的人物,就应该供着享福的。”
说得方若婳活似庙里的泥像。方若婳说:“湛芳,你教我种花吧。”
“那,我教你雕水仙吧。”
她教方若婳用小刀将水仙的鳞片切开、剥掉,露出纯白的苞片。这活计很对方若婳的胃口,一连雕了百十个各不相同的花球,乐此不疲。
因为有暖房,月末时有一批杜鹃居然暴出了花苞。
算算成本,可真不便宜。
牧湛芳一直担心价高无人问津,感叹:“这样养出来的娇贵花,比人还娇贵呢!”
方若婳安慰她:“娇贵才有人买。”这叫“奢侈品的需求弹性”,跟bijan三百美刀一盎闵,照样大把的人趋之若骛。果然,拿出去之后,一哄而尽。
她又感叹:“小门小户一两个月的饭钱呢,就换盆花。”
细细品起来,真有点“朱门酒肉臭”的味道。
天一冷,洮高城中的乞丐就多了起来。听说有几个州县今年旱得厉害,风越皇虽然免了江南十年的赋税,却挡不住天灾。
牛车从街市中经过,透过帘子,看见三五成群的乞丐蜷在街角,有些是一家子人,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瘦得离奇,伶仃的大脑袋从妇人怀中探出来,眼睛亮得出奇,一直好奇地盯着方若婳的车。
车行出很远,方若婳依旧感觉得到那种目光。
“返回去,”方若婳吩咐车夫,“回刚才那街角。”
车夫下意识地回过头,方若婳能感觉他的惊诧,但他还是照方若婳的话做了。
车停下来,那一家子人的目光秋安刷刷盯了过来,方若婳忽然又没了主意。下了车方若婳跟他们说些什么?
“十三娘,给他们些钱吧。”辛莲给方若婳建议。
也只有先这样。
宅中飘荡着水仙花的清香,一盆可以让刚才那家人度过严冬。
方若婳对辛莲说:“设间善堂吧。”
就是这个时候,流言正在四处游走。据说风越皇闵星渊即将下旨,将江南人悉数迁往北方。这无疑比‘五教’更可怕,对背井离乡的恐惧迅即如洪水般淹没了整个南方。
但洮高依然平静。一如从前的建康城,洮高总是蜚语艳闻最先流传的地方,却总最后一个得知坏消息。士族们优雅的生活,仿佛自动为这座城池笼上一道飘着脂粉和花香的阻隔。
方若婳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洮高,善堂分发出去的粥每天都在增加。
对这种事方若婳格外敏感,也许因为方若婳对未来总觉难以把握。
方若婳让侍女们出去打听。流民之间传来的消息零零散散,但拼凑起来,也明白了。
江南已然大乱。
果然,不久之后,消息越来越多,方若婳的猜想变得更加清晰。
反风越的叛乱几乎已遍布了旧时方的角角落落,四处而来的传言,仿佛每个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幼,都加入了这场战争。
据说,风越的多位州县官员已死于这场动乱,有些死状凄惨,百姓扑上去用牙活活将他们咬死。
有人骂道:“让你们这些混蛋再逼人背‘五教’!”
想来,这真是人们心中憋闷已久的怒气。
洮高人心惶惶。时隔两年,方若婳仿佛又回到了彼时的建康,如同坐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上,不知未来去向何方。
不,至少方若婳知道,风越的国运还远未终结。
方若婳很是镇静,每天花许多时间料理善堂的事,辛莲她们因此很是佩服方若婳。然而,如果流民再这样络绎不绝地流入,方若婳就需要变卖更多的首饰了。眼下没有近忧,但财源早晚枯竭,还得继续发展实业才是上策。
正做打算时,却又忽然听到让方若婳心浮气躁的消息。
方若婳命管家再三确认,才不得不接受事实。闵星渊已经颁下旨意,做出了人事调动,达王闵成弘将前往西北任晋州总管,而接任他的是祥王闵博延。
唉,闵博延。
方若婳就快要忘记曾经在头顶的阴云,开始认真安排自己的生活,指尖才刚刚触到未来,这么快,乌云又回来了。
躲来躲去地躲,居然又正正地落到他的掌心里。
现在连闵成弘也鞭长莫及,叫方若婳怎么办?
很没出息,但方若婳真的感觉慌乱和恐惧。
想起他那双眼睛,眼睛里不可一世的光芒,方若婳就芒刺在背,多想一刻,连冷汗都隐隐地渗出来。
方若婳直觉地想逃。
叫来管家,吩咐他准备行装。
管家十分疑惑,犹豫再三,劝说方若婳不要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刻离开洮高。但在方若婳的心目中,任凭那支叛军,也比不上闵博延的到来更迫在眉睫。
管家说:“那么,十三娘要去哪里呢?”
方若婳很想说:“哪里都可以,只要我能躲开祥王。”但方若婳当然不能那么说,何况所有的下人里,管家最是精明,他的眼神闪闪烁烁,总让方若婳疑心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方若婳问:“哪里的情形好一些?”
“哪里都不太好。”顿了顿,管家又说:“十三娘如果想散散心,不如去峪渭府吧。”
也好,至少不算太远,路上可以安全些。
方若婳告诉辛莲方若婳的决定,她十分意外。这一年多来方若婳已经与她有了极深的感情,任何事方若婳都会与她商量,已成为习惯。这次却是例外。
“真的要走?”
辛莲看上去很舍不得。
方若婳更舍不得,方若婳住了一年多的宅院,不像当初的方宫,这里的一切都是方若婳自己亲手打点过的,屏风、花案、博古架……还有花店。
但是在洮高,知道方若婳的人已经不少,闵博延来了之后,很快就会得知方若婳的所在。
方若婳不知道怎么说服辛莲,幸好方若婳不必找什么说辞,只要方若婳决定做了,她都会依从。
花了两天的时间,将花店生意整理完,交给了一个得用的伙计,升他做了掌柜。善堂也一并交给他。他是个厚道人,忽然得到这样的提拔,受宠若惊,再三地保证一定会将花店料理好。
但方若婳却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隔着纱帐看街上人来人往。
方若婳他们在一个初晨静悄悄地离去,一年多深居简出,也不用跟什么人告别。江南的初冬天气都是阴恻恻的,阳光出来一会儿又躲进去,说冷也不十分冷,说不冷风渗过车帘缝也总叫人不自觉地打个哆嗦。
侍女和小厮们担心着路上不安全,大家脸上都没什么笑容。
连气氛也像是逃跑。
车从城门出去的时候,有个莽撞的士兵上来检查,一面问:“里面什么人?”一面伸手就挑开车帘。
辛莲立刻挡住他,但他还是瞥见了方若婳,一下子惊愣在那里。
辛莲呵斥着将他推开,大概管家也上前交涉,不一刻便有统领怒骂着令那士兵滚开。
然后统领换过笑脸,隔着车窗道:“这种时节出门,请千万小心。”
方若婳从旁瞧着,他的这句巴结话倒是让辛莲更加倍紧张。
车向前行,方若婳从车窗向外望,隔着窗纱,模模糊糊地望见巍峨城墙。一年多之前,方若婳也是这样回望建康城。
方若婳曾经一度以为可以安定下来,谁知依旧回到那时的心境。
何况有过再失去,更加不堪。
泪水滚滚地落下来。辛莲握住方若婳的手,方若婳便滔滔不绝地哭了一场。待方若婳止住哭泣,却发现辛莲无声呜咽,方若婳反过来又安慰她。
这样的境遇里,有人可以互相安慰,让方若婳心里轻快不少。
不久方若婳他们到达峪渭府,一路平安,未曾出什么岔子。
看得出来,管家还是松了口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