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有趣地看他,难道他打算与方若婳坐而论政?况且,这与方若婳有什么关系?
但闵博延当真一本正经,续道:“如今江南尽叛,春耕在即,若不能尽早平定,来年百姓生活堪忧。我忝为江南总管,近日正为此事担忧,寝食难安。”
方若婳几乎要掏耳朵,这……这是闵博延说出来的话?
“如今,闵锐达、史万岁、来护儿他们已率军南下,但要平定此乱,恐怕还须不少时日。况且,战乱之中难免误伤百姓,所以我想……若婳,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方若婳连忙给他一个微笑:“殿下关爱江南百姓,令妾感怀甚深。”
他瞅瞅方若婳,大概觉察方若婳的不诚恳,但没理会,顾自说下去:“郁家是江南士族,郁安易又德高望重,如果能延请他出面游说,叛军或者肯纳降。”
方若婳隐约地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他开诚布公,十分坦然地望定方若婳:“若婳,我想借你的身份一用,请你与我同去说服他。”
方若婳在心里估量,去,还是不去?
闵博延又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已命人备车,我们明天一早便出发,若路上顺利,晚间即可到达。”还是那般不容置疑的语气。
方若婳忽然有气,但脸上依旧在微笑,“殿下何以认定妾就一定会应承呢?”
闵博延凝视方若婳,“难道你不答应?”
他的目光仿佛不由分说地刺进来,不给方若婳任何回避的余地,眼神里仿佛明明白白地在说:方若婳,你不是这样的人,方若婳知道。如此确定无疑。
方若婳想起闵成弘,他们兄弟只差一岁,可是感觉上却差了那么远。如果论起“灵魂”,方若婳还是比闵博延“老”,可是面对他,方若婳却完全没有面对闵成弘的游刃有余。
方若婳叹口气,他是对的,方若婳赌这一口气,会让很多无辜的人死去。
“妾愿随殿下前往。”方若婳在坐榻上躬身回答。
次日方若婳他们赶了一整天的路,真正意义上的。天擦亮出发,天黑时赶到吴郡富春。方若婳坐马车,闵博延骑马,中间方若婳他们没有交谈的机会。
只有一次他问方若婳,是否需要休息?
方若婳看得出,他很心急,其实方若婳也急着赶到那里,于是方若婳说,不用了。他注视方若婳片刻,微微颔首,没说别的。
在这个时代,方若婳他们达到时已经过了通常会客的时间,郁安易想必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但他仍请方若婳他们两人进去。
方若婳想闵博延肯定松了口气。郁安易以耿介着称,他最担心的原本就是郁安易将他拒之门外,所以他带上方若婳,郁安易总不便拒绝旧方公主。
方若婳对闵博延的印象有些改观,堂堂大风越皇子,冒着被人拒之门外的险来,至少,他比闵成弘有政治才能。
所以他能当上皇帝。可惜,不是个好皇帝。
非常正式的会面,所以有为方若婳专设的一席,面前垂着重帷。方若婳看不见郁安易,只能听到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以平民的身份向方若婳他们两人行礼。
方若婳苦笑,“妾已经不是旧时身份,先生何须如此?”
郁安易回答:“礼不可废。”
果然,他正是传说中的为人。
闵博延说明来意,郁安易沉吟良久,道:“郁某归田已久,无德无能,只怕有负殿下重托,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不去也罢。”
闵博延一时沉默,方若婳知道轮到方若婳说话。“先生,何出此言?”方若婳说,“妾一介弱质女流,只恨不能为江南百姓出力一二,先生伟岸丈夫,为何袖手旁观?”
“公主……”郁安易的声音非常为难。方若婳知道他为难的是什么,当着祥王的面,他不能够明说。
方若婳打断他,“妾不是公主,妾只是江南一百姓。”本来方若婳还有一大套的话,但郁安易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半截话很多时候更有效用。
但他还在犹豫,沉吟,叹息。
方若婳只好再推一把,“妾知道先生久居山中,一身高洁。然先生可曾见江南千里伏尸、百姓泣血嚎哭?妾久闻先生通识大体,所以才前来相请。”
郁安易终于开口:“郁某多谢公主提点。然而,郁某有一问,斗胆请教祥王殿下。”
好了,方若婳嘘口气,方若婳的任务完成,郁安易已经松了口,接下来请闵博延接招。
“请讲。”
“江南尽叛,祸由何来?”
问得太尖锐,连方若婳都吃了一惊,这郁安易当真够胆。
闵博延一定早想过这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以我拙见,缘由有三。其一,坊间有人云,至尊将下旨迁徙江南人士往江北。这不过区区传言,一攻即破。”
“如此说来,殿下能够担保绝无此事?”
“是。”闵博延毫不迟疑,“我能担保。”
“好,愿闻其二。”
“其二,‘五教’之说不得人心。这件事,我已经上奏至尊,不日就有旨意废止。”
这次郁安易沉默。
闵博延在继续说下去:“其三,牧民之人十之八九为北人,于江南风土人情不熟,处事难免有碍情理。此事我也已经上奏至尊,或者由各地举人,或者起复旧方官员,必有改观。”
郁安易继续沉默,方若婳想他对闵博延的回答没太多可挑剔。
水快开了,就差一把柴。
闵博延加上这把柴:“先生,我为江南百姓诚意相托!”
他一定行了礼,郁安易立刻慌乱:“殿下,郁某万万当不起!郁某从命便是。”
闵博延很高兴,两人互相说客套话。
方若婳佩服他,这样的身份,够放得下身段。
当方若婳他们走出郁安易府宅,忍不住相视一笑,眼神里都在说:不错嘛,想不到你的口才这样好。
暂时,方若婳将他当作刚刚一同完成任务的战友,而不是向方若婳逼婚的博延帝。
闵博延说:“我还有事,必须连夜赶回去。你不妨寻住处歇息一夜再走。”又吩咐护卫,“你们加意保护,不可有任何闪失。”
“殿下。”护卫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方若婳观颜察色,淡淡笑道:“一起走吧。”回身上了马车。
闵博延走过来说:“你会很累的。”
他确实关心,方若婳看得出来。
方若婳垂下视线,看着方若婳自己的手,道:“没关系。”
他在注视方若婳,方若婳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片刻之后,他说:“那也好。”没有再坚持。
回去这一路上走得慢了些,马车颠簸,车辙吱吱呀呀地响,方若婳在不知不觉间睡去。迷迷糊糊中,车轮碾过石头,车厢猛地震了震,方若婳又惊醒。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氅衣,闵博延的,方若婳认得。
没有熏过香,有一股明显的男人气息。
方若婳还没清醒,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将氅衣扯开。
闵博延掀起车帘,朝里看了看,就算有大批护卫在旁边,他也一样毫无顾忌。他说:“盖上,你会着凉。”
就这么一会工夫,夜风侵入,方若婳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只好再盖起来。
方若婳又睡去,似乎没过多久,车停了。方若婳以为到了,挑起车帘才知道没有,天还没亮,满天的星,一弯弦月挂在西天,像笑弯的眼睛。
闵博延看见方若婳,说:“休息一会儿。下来走走吧。”
方若婳的腿都有点木了,下了车,在地上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眼前是一大片草地,覆着白霜,星月下有如薄雪。
不少护卫在偷偷地看着方若婳。方若婳不理会,对着空中呵气,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像烟圈一样,方若婳吐得很带劲,自得其乐。
闵博延的氅衣套在方若婳的这个壳上大得可笑,半截拖在地上。尽管如此,方若婳还是觉得冷,双手不停地搓着。
闵博延走过来,握住方若婳的手。
方若婳的手,不,应该说方若婳的手真小,几乎整个地包在他掌心里。他的手很暖和,在冬夜的寒冷里有着说不出的诱惑力。
但方若婳不能受这个诱惑,努力地试图抽出来,“这样不妥,殿下。”
闵博延望着方若婳,眼睛里闪动着笑意,他慢悠悠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觉得你介意这些个。还是——除了我,其他的人都不介意?”
他虽然笑,但语气不善,方若婳不敢乱答,否则“烈士”二字又会向方若婳招手。
闵博延的马跟在他身后,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气。方若婳没话找话:“真是匹好马。”也不算假话,那马皮毛的油光锃亮,身形矫健,一看就不差。
“嗯。”闵博延回头拍了拍马颈,又看着方若婳,“你会骑马吗?”
方若婳摇头。
他不说话,转身就跃上了马背,然后向方若婳伸出手:“来!”
方若婳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被他架住了胳膊,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等到方若婳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侧坐在马背上。
方若婳晕头转向,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只听耳畔有人说:“别乱动。”马已四蹄飞扬,箭一般射了出去。
方若婳想大叫,起初是因为受了惊吓,而后是因为兴奋。
太刺激了!过山车也没有这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