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明白她未尽的话。
她和方若婳一样,知道历史的发展,她当然也明白,最终登上皇位的绝非她的丈夫闵彬郁,而是闵博延。明知这样的结局,却又无能为力地目睹着发生,情何以堪?
方若婳没有说安慰的话,说出来也是苍白无力的。
方若婳陪着她发一会儿呆,然后问:“你记得不记得,那是发生在哪一年?”
“不记得。”她苦笑,“来到这里之后,不知后悔过多少遍,当初不应该学医,应该学历史。”
“你学医?”方若婳惊叹,“多有用。”
“又不是中医,有什么用?我就算知道阿闵匹林是乙酰水闵酸,我又要怎么才能变出来?”
也是。
方若婳沉默一会儿,回到原来的话题,“这件事,你告诉过他吗?”
曹娘娘摇头,“怎么可能明说?只能暗示。起初他根本不相信,现在也有点觉察。”
“那么,想办法阻止。”
曹娘娘看看方若婳,“办法是什么?”
方若婳呆住,是的,太多事都是说来容易。何况这是历史,历史真的能够改变吗?方若婳也不知道。
曹娘娘忽然问:“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方若婳。你呢?”
“步子颜。”
方若婳他们相视而笑,短暂的一瞬间,方若婳他们褪去了外壳,回复原来的身份。
“方若婳,”曹娘娘握住方若婳的手,异常恳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办法,需要你帮忙的话,你会不会帮我?”
方若婳心中一动,“你是说……”
她摇摇头,“我现在还没有明确的主意,但是我想试试看。方若婳,如果将来我需要你帮忙,你会吗?”她的神情像一个急切要抓住稻草的溺水者。
方若婳点头,“当然,我会的。”
她嘘口气,放开方若婳的手,露出微笑,眼睛眯起来,弯成细细的弧丝,即使有了细纹,她看起来还是那般妩媚。
方若婳他们回到并州,一切回复如常。
王府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人也是。闵成弘依旧隔几日来坐坐,来几回留宿一夜。方若婳依旧每天画画、闲聊。桦琳依旧不给方若婳好脸色。府里的人依旧奉承方若婳。
一日,闵成弘兴冲冲地携了张图纸来,展开给方若婳看。是一张八宝床,白玉雕砌,饰金,饰宝珠,一个角也会价值连城。这样的奢华,叫方若婳吓一跳。
他微笑地望着方若婳,“若婳,你喜欢不喜欢?”
“很漂亮,”方若婳老实地回答,“但是……”
闵成弘正在兴头上,没有留意方若婳的话风转折,在方若婳犹豫的间隙,他打断方若婳。“若婳,只要你喜欢——”他那样温柔,“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方若婳又吃了一惊,“这是给我的?”
“是的,当然。难道你不喜欢?对了,你总有好主意,你可以来修改一番,一定会更加美妙无伦。”
方若婳彻底呆掉。以前他也常常地送礼物给方若婳,方若婳的梳妆台里、箱子里到处都是华贵的饰品。但是这一样,简直比结绮阁还要奢丽。不不,方若婳已经超乎感动,几近惶恐。
然而,闵成弘甚至不给方若婳机会拒绝,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这里该如何雕凿,那里又要怎样镶嵌。
方若婳茫茫然地听着,心里只是想,方若婳要这个做什么?方若婳为什么要这样的一张床?方若婳只需要一张普通的木床,有干净而暖和的被子,就足够。
他终于觉察异样,停下来,“若婳,你怎么了?”
方若婳吞了口口水,艰难地说:“成弘,我不想要。”
他挑起眉毛,“为什么?”
方若婳叹一口气,“这太……招摇。”
听了方若婳这一句话,闵成弘释然地笑起来,揽了方若婳的肩道:“你真傻,我愿意让你招摇,这又有什么?”
方若婳愿意让你招摇。方若婳愿意。
他的所有压抑仿佛都发泄在了这些事情上,尽情地挥霍,尽情地奢华,因为除掉这些,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方若婳看他看得很明白,所以方若婳心里有一缕微凉的叹息升起来。
“成弘,”方若婳握了他的手道,“你何须如此?我不需要这些,我只需要你。”我说的未尝不是真心话。
他十分感动,叫了一声:“若婳!”久久无语。
但是他依旧坚持打造八宝床,方若婳又劝了一回不成,只得由着他去折腾,心里不免嘀咕,就算这八宝床制成了,下一回又不知还有什么玩意儿?
这些日子,桦琳看见方若婳,脸色是越发差了,用脚指头想都能明白是为了什么。方若婳不想这样,但方若婳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小说里倒是见了许多次,却原来,也有能套上方若婳自己的这一天。
方若婳的烦恼都发泄在画纸上。练习了那么多年,早已挥洒自如,连王府学士们都赞不绝口。沾满墨汁的狼毫狠狠地劈皴,拖过宣纸,墨迹狰狞,便有无由的快感。有时也不求形,只凶恶地批上几笔,然后团掉,心情便会好许多,像去掉了一个石块。
静宜看着方若婳画画,奇怪地问:“十三娘,你这画的是什么?”
方若婳笑,“什么也不是。”
“那画来做什么?”
方若婳想一想,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静宜满脸茫然。她当然不懂,其实方若婳也只不过会嘴上说说,若方若婳真的能悟到那样深,方若婳就不会有烦恼了。
桦琳差人来叫方若婳去,这倒殊为难得,方若婳他们之间,虽然照旁人看来必定是水火不相容,但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到底还不曾撕破了脸皮。方若婳自然去了。
她坐在榻上,脸朝着另一侧,故意装着不觉察方若婳进来。方若婳只得立在地上。等侍女大声传报了,她才转过脸来看一看方若婳。
方若婳如常敛衽为礼。
旁边的一个婆子忽然冷笑,道:“可见平日里众人对王妃说的都不假,王妃还不信,如今瞧瞧,见了王妃也不参拜,这是什么规矩?”
桦琳绷着脸,不作声。
咦?要借题发作?方若婳转念想了一想,道:“是妾失礼。”便依节日大礼,重新参拜。
方若婳跪伏于地,桦琳在方若婳的头顶,她不叫起,方若婳不能起来。
桦琳慢吞吞地说:“有件事,我要问你。”
“是。”
“殿下在制八宝床,你知道不知道?”
方若婳无声地叹口气,果然来了。“妾知道。”
“哼。”桦琳冷笑了一声。
然后沉默。
她故意晾着方若婳,好让方若婳保持着跪伏的姿态,这姿态比什么都更能确证方若婳他们之间尊卑的区别。
方若婳有冲动想站起来一走了之,但方若婳尽力忍耐着,事情还没糟到最后一步,不想弄得无法收拾。
“我一直容让你,想必你也心里清楚。”桦琳终于开口,居高临下的口吻,“可是我想不到,你是这样不识大体。”
方若婳忍住气,“妾不明白王妃所指,请王妃明示。”
“我以为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应该明白事理,殿下要造八宝床,你应该劝阻他,怎么能任由殿下胡来?”
方若婳回答:“妾劝过了,殿下不肯听从。”
“你必不真心。你若认真地劝了,殿下如何会不听从?”
方若婳淡淡地笑,“殿下的性子王妃最清楚不过,这八宝床的事情,王妃想必是认真地劝过了——”
“你!”桦琳耸起身,又慢慢地坐回去。
旁边的婆子适时插口:“在王妃跟前这样说话,又是什么礼数?”
方若婳道:“可不是,在王妃跟前这样说话,又是什么礼数?”
不不,方若婳不是故意要还嘴,但是人都有脾气,方若婳对桦琳有愧,不见得就要让她骑在头上。
婆子变了脸色,方若婳赶在她开口之前道:“姐姐,我心里和你想的其实一样,至尊和皇后尚节俭,殿下这般奢靡,只怕不好。姐姐,你知道我的,虽看着是个人样,其实在殿下跟前不过一盆花,一个摆设。一向只有姐姐你的话殿下还听得进去,还是你劝劝殿下的好。”
方若婳迟迟没有听见桦琳的回答。
也许,方若婳的话真的打动她,但方若婳不敢这样奢望,方若婳只想她能明白,方若婳对她并没有她以为的敌意。如果可能,方若婳只想省心些过日子。
但这个可能也很渺茫。
过很久,桦琳站起身走了。
方若婳跪伏于地,并且一直保持那个姿态。又过很久,才有侍女出来传桦琳的话:“你可以走了。”
方若婳的膝盖已经发木,几乎站立不稳。跟随方若婳来的侍女扶住方若婳,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处。
静宜赶着上来替方若婳捶腿,但是方若婳让她退下了。方若婳独自坐了很久,一直不能克制住心头的屈辱感。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方若婳抬起头,狠狠地又吞回去。十年,方若婳在古代生活了十年,还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折辱。此刻,方若婳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不择手段地去争一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