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越离谱,恕个什么罪呐?”佟佳皇后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在你,也难怪。至于我呢,我喜欢听你这样说话——连阿五都不肯这样和我说话。”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谷蕊公主走进来,还有她的大姐,乐平公主。
“皇后。”她们这样行礼,然后才称呼:“阿娘。”
她们坐在一起说话,不是不亲热的。
谷蕊公主已经褪去了多年前的天真,换作了满满的温柔,一颦一笑,连端起茶碗的姿态,都透出优雅。
但是她并不快乐,方若婳看得出来,从她的眉宇间,即使在笑的时候,也透着不快乐。快乐与富贵无关,富贵如天家也一样有烦恼。
乐平公主看起来反而快乐些,笑的时候十分畅快,当然,也许因为她的面具更好些。她年纪不轻了,三十八九岁模样,敷了粉,眼角的皱纹一样很明显,面颊也开始下垂。但看得出,她年轻时很美。真悲哀,美人一向是不许人间见白头。
宫女们都退在外面听招呼,方若婳也跟出去。但佟佳皇后叫住方若婳:“若婳,替我揉一揉肩。”
方若婳只得走回去。
乐平公主和谷蕊公主的目光同时向方若婳投了过来,都带着一丝异样。
方若婳也同样不明白,佟佳皇后为何要留方若婳在场。
方若婳立在榻旁,替佟佳皇后揉着肩。她们母女旁若无人地说话。
就算方若婳不想听,那些话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钻到方若婳耳朵里来。其实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家长里短,皇后和公主闲聊的人事无非身份不同些罢了。但方若婳还是觉得别扭。
乐平公主毫无顾忌地大笑,但依然端庄。她是前朝天马宣帝的皇后,因为她的这个身份,才有了她父亲的帝王宝座,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她比别人张扬一些。
“你的腿怎么样?”佟佳皇后问她。
“全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乐平公主有意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回去,“阿赵从江南送来的药,十分灵验。方若婳告诉她,再送些来,备着用。”
“阿赵到底是有心人。”佟佳皇后温馨地笑,停一停,又道:“不像那……”
“阿娘!”谷蕊公主娇柔地叫一声,打断。
方若婳知道她顾忌什么。方若婳。
真是的,又不是方若婳自己要留下来。
“阿五,”佟佳皇后又叫小女儿,语气很郑重,“你回去劝劝你家嘉平。”
嘉平。这么说,她是嫁成了。但她还是不快乐,为什么?
谷蕊公主怔愣了一下,站起来回答:“是。”
佟佳皇后没有要她坐下,继续说:“别由着他的性子来。至尊和我都看重他的才具,但他那个性子——同殿为臣,一言不合的事自然是有的,哪有事事都依他的意思?至尊也要听听别人的话。他倒好。听说他又和闵锐达争了一场?”
谷蕊公主诚惶诚恐地回答:“有这事?女儿并不知道。”
“唉,你这孩子!”佟佳皇后也是这样叫着谷蕊公主,一模一样的语气,“就是性子太软了。我倒不是怪你,也不是怪嘉平,他也没错,只是待人处事和缓几分又有什么不好?哎,你们两口子,若揉一揉就好了!你家嘉平的事,你该多过问几句,那有什么呢?”
乐平公主笑着插进来:“哎哟,阿娘!阿五和她家嘉平那个模样,谁个不说如漆似胶?你要阿五去驳嘉平?如何驳法?上回阿娘自己都说过,再想不出来,他们这两口子如何拌嘴法!”
佟佳皇后给逗得笑出来。
谷蕊公主也笑了,然而,眉宇间透出一缕冰凉的忧伤。
佟佳皇后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对方若婳说:“若婳,听说你能煎很好的茶,煎给我们喝。”
她连这都已经知道了。但方若婳心里也不觉得意外。方若婳只是奇怪,方若婳在尽力地当一个隐身人,她却似故意将方若婳推出来。
宫女送来了小火炉和松枝,方若婳出去生了火,用扇子轻轻地扇动,等火稳了,将炉子提进来,筛茶、煮水、煎汤。
乐平公主瞧着方若婳,随口说道:“我就不懂这苦茶有什么好喝的?江南的‘水厄’……”
“太医说,饮茶于身子大有好处。”佟佳皇后若无其事地打断,“你如今也该多保养些了,试着喝一喝也好。”
乐平公主看了方若婳一眼,没有作声。
姐妹俩又陪着母亲说很久的话,三个人同桌吃饭,饭菜很精致,但十分简单,只有四样,刚够吃而已。然后两位公主才告辞而去。
算来已到就寝的时间,闵星渊却还没有回来。小黄门来说,他与丘涵容、闵锐达两位仆射议事,要皇后先睡。
佟佳皇后似乎没有睡意,她拉了方若婳,要方若婳坐在她的腿边。
她的手慢慢地抚摸方若婳的头发,轻声叹息,“唉,儿女们都大了,回来看看热闹一阵,一走又冷清。”寻常得像个坐在小巷槐树底下的老太太。
忽然又说:“你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方若婳惊愕,下意识地抬头,正见她的目光,十分慈祥,不像另有用意。
“妾怎么敢当?”方若婳说。
佟佳皇后轻声地笑起来,却什么也没说。
静默很久,方若婳试探着又抬起视线,见她平视前方,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闵星渊回来寝宫,方若婳终究可以退下。
脑子里还在徘徊方才的事。回想的时候,佟佳皇后的模样总是异常清晰。她的确是一个老妇人了,头发花白,再怎么精心梳理也显得稀疏,皮肤松弛,因而有很多的皱纹。和所有的垂暮美人一样,她也避不过岁月的风霜。
只有她的眼睛,想必和年轻时同样明亮,总是柔和的,却又直入人心。
方若婳十分尊敬她,因为她是皇后,方若婳还有许多畏惧。没办法,方若婳是矮檐下的人,就算她屡屡表现得异常看重方若婳,也不可得意忘形。
她对女儿严厉,正因是她的女儿,她对方若婳放纵宠爱,正因差着那层肚皮。
但话又说回来,她为何这般宠爱方若婳?蔡秀妮的这个壳可以诱惑男人,但不至于能够征服像她那般的女人。方若婳始终想不明白。
像方若婳这样的尚宫,一共有三位,其实本来应该每人轮值一天,但日复一日,佟佳皇后似乎越来越喜欢让方若婳随在身边,如今十之八九的日子,方若婳都在当值。
有时候佟佳皇后笑问:“整日陪着方若婳这个老婆子,是不是叫你厌烦?”
方若婳说:“当然不会。”当然只能这样回答。
佟佳皇后想必是明白的,温和地抚一抚方若婳的头发。
不过,方若婳说的也算是实话。尽管总要加意小心,难免有些累之外,跟随着佟佳皇后,至少并不烦闷。
工匠领会错了意思,替她新制的衣裳不合心意,工匠唬得面无人色,跪地连话也说不清。她叫那工匠自己将衣裳穿起来,在宫中走一圈,让宫女们笑她,然后,让她走。
“那么,这衣裳……”
“这衣裳明明是你的,你们都看见了——”佟佳皇后向左右瞬一瞬眼睛,自然有无数的人笑着附和。
她其实,是个懂得风趣的女人。
只是寂寞。她的三个儿子分封在藩地,只有皇太子闵彬郁在身边,然而,母子俩只是每天见上一两面。对话也几乎千篇一律。
“皇后身子可好?”
“好。”
“近日天气冷暖不定,皇后务请多加保重。”
“知道。你也要多保重自己。近日可有繁难的朝务?”
“没有。”
“若有,多与两位仆射商量。如今至尊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正要你多多帮他。”
“是,儿臣明白。”
“去吧。”
“儿臣告退。”
进宫忽忽地数月过去,方若婳所见到的母子俩一直如此。也曾风闻,佟佳皇后与太子不合,但方若婳人前人后,从未听佟佳皇后有过一句批评。
然而方若婳注意到,晨昏定省,自闵彬郁口中始终称呼“皇后”,而佟佳皇后,甚至不叫他的名字。这样的冷淡,终归是有原因的。
可是,就算好奇,方若婳也不能八卦到去找人打听。方若婳知道,佟佳皇后必定有一只眼盯在方若婳身上,否则不会有近日越来越明显的信任。她知道方若婳口紧,从没有是非,不在背后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鉴于如今方若婳是她名下员工,而且方若婳对这个职位尚不反感,那么方若婳就一定要守员工守则。
何况最重要的是,也无人可问。
方若婳见不到曹娘娘。如今方若婳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但相去却如天涯。至于方代玉……方若婳就算问她,她也不会说的。
记得以前,当然以前她不是这样,但如今已隔了八年。一次抗战都结束了,方若婳怎么能指望一切都如以前?
一日佟佳皇后问方若婳:“你开过一间花店,是不是?”
方若婳很镇定。她对方若婳的信任当然不会是盲目的,她一定派人调查过方若婳,什么时间做过什么事,大概比方若婳自己都清楚。方若婳不知她都知道些什么,只知没有必要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