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答,回头吩咐那一大群人:“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又向方若婳招手,“来,陪我到那边走走。”
方若婳跟在她后面,方若婳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水池旁。
冬日晴阳照着池水,波光潋滟。池边遍植倪树,倪叶早已落尽,只剩焦黄色的倪枝千条万条垂落。魏娘娘顺手折下一段,用手指一节一节地掐断,抛进池水里。小小的涟漪圈圈荡开,层层密密。
方若婳站在她身侧,不知她要说些什么,略带几分心虚。
魏娘娘望着池水,喃喃自语:“多美,可惜我大概没有机会再多看几次了。”
方若婳震惊,“你在说什么呢?怎么会——”
魏娘娘将剩下的倪枝一股脑扔进水里,拍拍手,然后苦笑,“你不必安慰我。你我是清楚结局的。知道吗?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什么是‘螳臂当车’。”
她说得是,方若婳不知该用什么言语安慰她。
“也许……”方若婳言不由衷,“还有什么办法?”
魏娘娘点点头,“我会试的,一直到最后。但是我的意志,若婳,我知道我的意志快要没有了。”
“不是的。”方若婳急切的。
她叹口气,“的确,不是我。是他——你没有和他相处过,你不知道。他现在整日忧惧,怕他会死。他……唉,实在是不如闵博延。不不,我不是说整个人。”她很快地纠正,“我只是说,他在那一方面。他是个善良的人,真性情,对别人也都很好,可惜这些,对当皇帝用处都不大。”
方若婳不作声,方若婳无法否认。
“如果一早他就不是皇太子,那也许还好,可是现在……”魏娘娘步步摇头,继续苦笑,“曾经怨他怎么这样软弱、没有决断,可是想一想,如果他真的心狠手辣,那么我也不会爱上他。所以,终归还是这样子。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想过现在就去直接将至尊杀掉,真的。”
方若婳不惊讶她会这样说。当她为了闵彬郁,说“我不想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投入得这样深了。
忽然想起,方若婳好似也有很久很久没有再看流星,没有再想回去的事。方若婳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可是,方若婳是否已经愿意,为他留在这个时代呢?
一时之间,方若婳也无法回答自己。
方若婳很想问:“我能帮你什么?”话几乎到了嗓子眼,转了两转,又咽回去。方若婳知道现时方若婳同情她,因此一时冲动。方若婳并不是诚恳的,因为方若婳的立场已经改变。
魏娘娘主动说:“有一件事,我想也许你可以——”
方若婳听着。
她发一阵呆,继续说:“如果将来,你有机会回去的话,能不能去见一趟我的家人?不要告诉他们我的经历。”她想了想,笑起来,“说了又有谁会信?你只要说我找到了一个能让我幸福的归宿,因而不想回去了。”
她一直笑着,然而,眼里分明有水光。
方若婳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如果我真的有机会回去,我会的。”方若婳又笑,“说不定是你先回去——”
“我不会回去了。”她淡淡地打断。
方若婳心头因为她的话而恻然,但说些“你会平安无事”又太假惺惺,方若婳转脸望着远处。
“哎!”她舒展一下腰肢,露出方若婳最初认得的微笑,“有个人能说说,现在我好得多了!若婳,不,我,”她拉一下方若婳的手,用力握了握,仿佛还有许多的话,然而欲言又止,最终她放开方若婳的手,只说一句:“那就这样吧!”
回到安仁殿,看见佟佳皇后在拆信。信封上的字迹独有一股张扬气度,叫方若婳的心急速地跳了两跳。
“哎呀!”佟佳皇后读着信,忽然惊呼了一声。
方若婳他们都回头看着她。
“阿赵小月了,可惜了的,都十三个月了,还是个男孩。”
费映莲上来安慰了一阵。
佟佳皇后嘘叹了好一会儿,对方若婳说:“若婳,你过去写封信,告诉博延,小月不比大月差什么,一样得好好地坐了月子,叫阿赵万万不可逞强,否则落了病。索性,叫他们这个年也不必赶回来了,免得阿赵心里还急,待过了年再来也不迟的。”
方若婳照她的意思写完信,给她过了目,封好,交给信使带回去。
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这一整天都没精打采,觉得近在眼前的年也不过如此,没什么趣味。
听闻朝堂上,倒是热闹非凡,弹劾太子属官的风潮又起,今日这个,明日那个,虽然还动不到闵彬郁的头上,然而,明眼人看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朝上愈热闹,佟佳皇后倒愈淡定,每日闵星渊处理朝务时,她便与方若婳他们几个坐坐、走走。
这日路过一间亭子,隔着漏窗听见两个宫女在说话。
这个说:“你姐夫既是安德县公的兄弟,找他说一句话不行吗?”
“那有什么用?‘饿鹘’、‘蓬转’等闲哪个敢惹?”
“安德县公还不行?”
“慢说安德县公,上一回蔡王家总管让他们打伤了,不也不了了之?”
佟佳皇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两个宫女吓一跳,立时噤声。
佟佳皇后吩咐费映莲:“去找她们来,别吓着她们。”
费映莲应声去了。佟佳皇后转身进旁边的偏厅,坐下。过片刻,两个宫女进来,脸色煞白。祸从口出,换作谁都紧张。
佟佳皇后问她们:“你们刚才说什么古,什么蓬的,好似人人都惧,那是什么?”语气很温和。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仿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实说。
“说吧。”这两个字不容置疑。
“是刘居士——”
“东宫千牛备身——”
两人同时开口。
声音混在一起,但方若婳想佟佳皇后听清楚了,因为她的眼皮跳了一跳。
“你先说吧。”她指定其中的一个。
“是东宫千牛备身刘居士,养的一群壮士。身手敏捷的叫‘饿鹘队’,身体强健的叫‘蓬转队’。”
她停下来。
“怎么不说下去?”佟佳皇后问,“不要怕。不过小小一个千牛备身!”
“是!”宫女壮起胆,“皇后有所不知,他们在榆乐城中,横冲直撞,想吃就吃,想拿就拿,若有人阻拦,无非贵贱,就是一顿拳脚。因他们身手好,又是东宫之人,上上下下哪个敢违他们一二?就连公卿也……”
“够了。”佟佳皇后忽然扬声。
停了一停,“你们俩先下去吧。”
两个宫女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下。
佟佳皇后安坐于榻上,单看她脸上的神情,似乎与平日也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她的眼底,一丝出奇冷静的光芒若隐若现。
方若婳隐隐感觉到,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正步步飘落。
闵博延回到榆乐时,刘居士一案正审得如火如荼。
本来是一桩仗势欺人,为害一方的案子,由于主审人正是右仆射闵锐达,因而有无限放大的可能。
闵星渊几乎每日从朝上下来,都是一脸怒容。听天马围的风言风语,隐隐感觉,闵锐达大约是将一桩案子切开了小块小块地告诉闵星渊,以保证每天都能刺激到他。当皇帝的有时候也真是够受。
回到那啥,闵星渊将气出到闵彬郁头上,每每叫他来好一顿训斥,闵彬郁出来时变颜变色,自回东宫去。有回他走后闵星渊又有事找他,差人去东宫传召,不想闵彬郁已喝了个烂醉,冲着来人大发酒疯。气得闵星渊摔了杯子。左右只好请佟佳皇后过来,安慰了一番才作罢。
佟佳皇后回转安仁殿,脸色也不好看。
但小黄门进来一说祥王和祥王妃来了,她的神情立时转晴。
赵王妃只要三两句话,就能逗得佟佳皇后开怀大笑。她边笑边向左右说:“你们瞧瞧,我还想安慰她,她倒先来安慰我了。”
“原本是妾自己不小心,”赵王妃适时地让脸色黯淡,换作幽幽的语气,“阿娘不怪罪,妾已是满心感恩。”
闵博延插进来,“阿娘不晓得,怪不得阿赵,是一个婢女将垫子放错了地方,绊倒了她。若依臣的意思,活活打死了也是应该的,阿赵不许,非叫臣饶了那婢女。臣哪里扭得过她,只好饶过。”
赵王妃急忙解释:“那婢女才十四岁,不过无心之失,妾怎么忍心叫她永违爷娘膝下?”
“你是善心!”佟佳皇后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一幅母慈媳孝景象,“如此甚好。只是也不可过了,否则岂不是没有国法家规了吗?”
赵王妃应下,又说:“阿娘不知,那婢女爷娘年迈,只她这么一个女儿,又送进王府里服侍。妾是自幼就离了爷娘膝下的,这番苦楚妾再明白没有了……”
“我也明白!”佟佳皇后说。
方若婳暗暗地叹口气,心想这才算真会拣话说,知道佟佳皇后也是自幼失了父母疼爱,说出来哪会不惹出她加倍的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