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皇后搂着她取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我这里还没说什么,你那里已经着急。”
谷蕊公主将脸偎在母亲怀中,但方若婳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眸微微黯淡,即使维持着笑容,也掩饰不住一缕忧愁。
佟佳皇后笑了一会儿,轻声问:“他如今怎么样?”
“还能怎样呢?阿娘也知道大哥那个人,一向是好动好玩的,如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况且他又过惯了好日子,每月按五品的俸禄给,他要怎么花才够用?又有十多个儿女。”
佟佳皇后不作声。
“倒是阿云,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以前我也不喜欢她,路遥知马力,如今看起来,她对大哥倒是真心实意的。”
佟佳皇后叹了口气,“他说什么了没有?”
谷蕊公主抬头看看母亲,低声道:“大哥一见我就哭了,我又不能久留,只说了几句话。阿娘没看见,大哥哭得那样子,只说自己错了,对不起至尊和阿娘。”
佟佳皇后抬手擦一下眼角,叹道:“如今说这个话,也迟了些。”停了一停,又说:“我知道你与你大哥好,可国法所在,下回别再去了,知道吗?”
谷蕊公主顺从地应一声。
“改日我同至尊说说,看能不能添一些用度给他。如今也只能这样罢了。”佟佳皇后的语气伤感。
谷蕊公主忙说:“阿娘,是我不好,勾起阿娘伤心了。”
佟佳皇后摇摇头,凉凉地一笑,“我也时常想着……哪里用得着你勾呢?”
“那么我们不说这个了。阿娘今日簪的这一朵花好美,是谁扎的?”
佟佳皇后回头看方若婳,“是若婳。”
谷蕊公主也顺着转脸看方若婳,“若婳,替我也扎几朵。”
“是。”方若婳应一声。
“对了若婳,将昨日阿赵送来的花拿来。”
方若婳去取了锦盒过来。
“阿赵说给我的,我哪能戴这样艳的?”佟佳皇后开了锦盒,“你挑几朵去,别的我用来赏人。”
“咦?太子妃平日清清淡淡,倒不见她戴这样的。”
“那孩子自己不好这些,难为她倒替我想着。”
谷蕊公主拣了几朵花递给身旁宫女,抬起脸来笑,“阿娘心里,只这一个媳妇,比女儿还好呢。不过也难怪,二嫂又能干又体贴,难得又一点不张扬,哪个不喜欢她?”
佟佳皇后也笑,“难得你们姑嫂感情也好。若婳,你也来挑一朵。”
方若婳走过去,随手选了一支,谢过。
佟佳皇后又在说:“如今看着嘉平,比从前好得多了,是要这样,懂得分寸。”
谷蕊公主嫣然地笑笑。
“你也还是要常劝劝他。我早说过了,顺着郎君是应该的,可也不能百依百顺。嘉平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事情多了,未免烦劳,你要多体贴他一些。我看至尊的意思,也颇赏识他。从前我总觉得他脾性不好,如今看来,也未必是他一个人的错。近日我常听人说,闵锐达在朝中颇跋扈,可是有的?”
谷蕊公主说:“这些事,我怎么能随便议论?”
“那你是听说过的?”
谷蕊公主犹豫了一下,点头,“是。”
“都听说了什么啊?不要紧,女儿和娘说说闲话有什么的。”佟佳皇后向天马围扫了一眼,“这里也没人敢胡乱说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和阿娘听说的也差不多。闵锐达在朝中那么多年,功劳也大,骄横些难免。”
“也是。”佟佳皇后说。
然后也不再提。
但是后来听说,倪嘉平在闵星渊的面前,也曾提到过闵锐达的骄纵跋扈。
十三月,闵锐达的捷报传来,突厥大败而逃,此后北方边境基本安宁。当闵锐达回到榆乐,受到的赏赐超过以往任何一次,单是绢便有两万段。然而又听说,闵星渊有许多事已不再找闵锐达参决。
八月,闵博延回到榆乐。他一如既往地深沉寡言,极尽谨慎,连朝冠上的垂旒这样的细节都不肯马虎。回来后不久便上书,恳请将与皇帝一样的白珠,改为和诸皇子一样的青珠。闵星渊应准。
方若婳知道,他心里一定是苦闷的,即使他不说话,没有任何表情,方若婳也能感觉得到。
有的时候,看见他在众人簇拥下走过,却忽然觉得,那身影显得落寞。落寞,这样的字眼,方若婳怎么也想不到会落在他的身上。他本该是那样飞扬夺目的一个人。
这是成为皇太子的代价。只是方若婳不知道,他心里是否认为值得?
转眼已近冬至,照例佟佳皇后要预备许多节礼,赏赐命妇和宫嫔。费映莲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这些事情自是方若婳忙前忙后。
这日方清点完,回来向佟佳皇后复命,却见方代玉跪在佟佳皇后榻前,两眼含泪。
佟佳皇后正沉默着,看见方若婳进来,只问:“都好了?”
“是。”
佟佳皇后点点头,又不作声了。
却听方代玉凄然道:“皇后,妾并无此意。”
“我知道。”佟佳皇后的声音带着几许疲乏,“我看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的人品。这是至尊的意思。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你去准备就是了。”
方若婳的喉口一阵抽紧,隐隐猜到几分。
“皇后……”
佟佳皇后看看她,不耐地说:“这是好事,你哭什么呢?去吧,我也累了。”
方代玉只得告退出来。
方若婳在佟佳皇后身旁侍立了一阵,忐忑不安。终于下定决心,捏了个借口出来。
一走出殿门,立刻飞跑到方代玉那里,果然盈风告诉方若婳,她将自己反锁在门里,谁叫也不肯开门。
方若婳去叫门,无人回应。
连忙伏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一丝声音也无,顿时紧张。
“代玉!”方若婳高声喊,“快开门!”
依旧悄无声息。
“你若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方若婳等了片刻,顾不得盈风惊诧的目光,抬腿就是一脚。
门“咣当”一声巨响,可惜方若婳这个壳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门扇晃几下又静下来。
还好,里面传来环佩声。
方代玉开了门,看看方若婳,说:“进来吧。”居然还算平静。
“你在做什么?这么久也不肯开门。”方若婳问她。
她恍惚地说:“我也不知道,没做什么,只是想静静地坐一会。”
“你没事吧?”方若婳凑近她,细细打量她的神情。
“还好。”
方若婳不知道该不该问,犹豫着说:“是不是至尊他想……”
“嗯。”方代玉苦笑,“在劫难逃。”
对她而言,的确是会将这当作劫难。
方若婳发怔,束手无策。
“也没什么,刚知道的时候难受,现在已经想开了。”方代玉笑着,难以掩饰苦涩,“连皇后都不打算管了,还有什么办法?”
“你会不会……”方若婳担忧地看她,“会不会想别的念头?”
“死吗?”她问,十分轻松。
方若婳迟疑地点一下头。
“不会。”她笑笑,“五芒三年都没有死,现在死有什么意义?除了你,几个人知道我还是清白的。”
方若婳稍稍放心。
她忽然盯着方若婳看一眼,“你总算又关心我了。”
方若婳怔一下,“我一直都关心你。”
她笑笑,“你心里有疙瘩,我知道。”
方若婳早知道她是清楚的,她是这样聪明的人,聪明的人都敏感。
方若婳过去用力地抱她一下,她也抱住方若婳,久久不肯放开。
方若婳他们的脸贴在一起,方若婳感觉到温热的水流从脸上淌过,分不清是谁的。
数日之后,方代玉被册封为世妇。没有任何繁杂的仪式,只是宣了一下旨意就草草了事。
此后方代玉必须加倍小心地过日子。虽然佟佳皇后不会再做当初那样的事,但她的脸色也不会太好看。
闵星渊倒是很宠她,毕竟是他唯一真正的嫔妃,私下里有不少赏赐。但也只是在私下里。闵星渊对佟佳皇后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像他这样一个皇帝,也真是难得。
至于佟佳皇后,反正她如今甚少快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日渐少下去,常常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不说话,就那样坐上半天。
看得出她的身子在差下去。
闵星渊现在将许多事都交付给闵博延,多余的时间常陪着佟佳皇后,似乎随着年迈,他对皇后的眷恋日深,也或许是歉疚。他有许多日子与方代玉同宿。
闵博延很着急,命太医院配制补品,亲自试药,亲自捧给佟佳皇后喝。他的孝心,大约也有几分是真的。
方若婳和他现在一个月也难得能说上一句话,尽管方若婳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甚至连眼神都要小心翼翼地藏好。这比索性不能见到,还要煎熬。
一日佟佳皇后让方若婳送节礼去东宫。进了东宫,闵博延已经在迎候。他比过去还要谨慎恭敬。
方若婳将节礼一样一样地念了,随行的宦官捧过去,交给东宫的宦官。闵博延谢过。方若婳再向他和赵王妃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