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老了,眼眸不如以前明亮,但终究头脑还是清楚的。
谷蕊公主走后,佟佳皇后沉默地坐了很久,一动也不动,如泥塑似的。方若婳他们每个人经过她身侧,都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生怕打扰到她。
天色渐渐地沉下来,黄昏的霞光从西窗透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佟佳皇后终于转过脸俩,望着窗前流金沉思了一会儿,吩咐费映莲:“去传太医来。”
“是。”费映莲应下,转身欲走。佟佳皇后又叫住她:“等等。”费映莲停下脚步,回身。
又是沉默。
很久,“算了吧。”她低声说。
费映莲露出不忍的神情,说:“皇后,我悄悄地去找太医问问,不让别人知道就是。”
佟佳皇后想了想,点下头。
费映莲问回来,闵彬郁得的是风寒,病很普通,只是厉害些,发了几日的高烧。
“皇后,不如我偷偷地去看看。”费映莲悄声说。
佟佳皇后叹口气,摇摇头,“你进不去——要有博延的手谕。”
“我去同太子殿下说,他知道是皇后的意思,一定不会……”
佟佳皇后打断:“就是不能让他知道是我的意思!”
她思忖良久,看方若婳,“若婳,你去吧。你同绿荷也算说得来,就说想要看看绿荷。或者你去找阿赵帮忙。别说是我的意思就行。”
方若婳回答:“是。”
找赵王妃的确更合适些,但想了想,方若婳还是直接找到闵博延。
他先问:“是皇后让你来的?”
方若婳说:“不是。是妾有事相求太子殿下。”方若婳向左右看看。
闵博延当然毫不犹豫就让旁人都退下了。
“若婳!”他只这样叫方若婳一声。
方若婳盯牢他,久违的幸福又涌出来,满心满胸都是。
方若婳他们站着互相看很久,肆无忌惮的,看眼睛,看眉毛,看嘴巴,看鼻子……贪婪地看每一样。仿佛恨不得将对方印在心底里。
然后他才走近方若婳,将方若婳搂在怀里。
方若婳痛痛快快地吸他身上的气息,像瘾君子终于嗅到鸦片的味道。
“你怎么会来?”他想起来问方若婳。
方若婳说:“我要见见废太子和绿荷。”
他怔一下,放开方若婳,低头仔细打量,“为什么?我以为……”
方若婳只坚持:“我想见见他们。”
“若婳,我同你说过了,不要掺和这些事情,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这里面的事。还是,”他终于想到,“另有缘故?”
方若婳吸口气,“我只求你答应。”
“那么,告诉我原因。”
方若婳很为难,“我……不能说。”
“是皇后让你来的?”他猜到了。
方若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不摇头。
他的神情变了。整个人都变得锐利。方若婳看惯了他沉稳,或者温柔的模样,从来未见过他如此锋芒毕露,眼神之中隐隐有刀剑之影。
方若婳忽然害怕起来,方若婳说:“皇后就是怕惹出是非,才让我来的。”
“我知道。”他沉着地点头。
方若婳继续说:“我也想看看他们。”
他笑笑,“我当然会让你去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废太子说了什么,你要告诉我。”
方若婳犹豫了片刻,决定答应他。
“好。”
他叹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
方若婳忙说:“你不要多心……”
他打断方若婳,“若婳,告诉我,为什么皇后会让你去看废太子?”
“皇后听说废太子病了。”
闵博延继续追问:“是谁告诉她的?”
方若婳看着他,方若婳不信他一点都不知道。
“告诉我,若婳。”他命令,也带一丝恳求。
方若婳闭了闭眼睛,但他的目光依然在眼前,方若婳避不过去。方若婳说:“是谷蕊公主。”
“阿五?真的是她。”闵博延向后退了一步,十分黯然。
方若婳说:“谷蕊公主和废太子感情很好吧?”
闵博延在坐榻坐下,有些不胜疲乏似的,他用手覆额,很久才苦笑一下,“阿五……她以前同我最好。别人说我还不信。我总以为她是不会……”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方若婳也替他难过。方若婳在他身边坐下来,靠着他。
他用一条胳膊揽住方若婳,“倪嘉平明明是另有所爱的,她居然还是那么痴心。”
方若婳惊诧莫名,“啊?”
“那时候,我想让她嫁给阿赵的弟弟,可是她爱上倪嘉平,一定要嫁给倪嘉平。倪嘉平有一个侍妾,出身娼家,倪嘉平是喜欢她的,但不能够立她为妻。但皇后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去和皇后说,废太子也帮她说,就嫁给倪嘉平了。倪嘉平还是爱那个侍妾,她又不幸福,可她居然还那么痴心。”
他在叹息,方若婳也在叹息。
看谷蕊公主平日言行,真想不到。但细想想,她眼角眉梢总有那么一丝忧愁,原来是这样。
说来,谷蕊公主对夫君还是柔顺的,否则,她可以告诉佟佳皇后,逐走那个侍妾。也或许她知道,这样的方法终究还是得不到幸福。
方若婳他们独处的时间已经太久,再停留下去,外面的人会有疑心。
闵博延给方若婳写手谕,就那么几个字,写了半天。方若婳知道,他和方若婳一样希望这段时间再延长下去。
闵博延吹一吹手谕,递给方若婳。然后欲言又止,大约也想不出什么要说的,只是那样深深的深深的看住方若婳。
方若婳一阵难过,过去抱住他。
他吻方若婳一下,“若婳,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是。”方若婳说。也许只是安慰自己,但好过很多。
方若婳拿着闵博延的手谕去见闵彬郁和绿荷。他们住一套跨院里,不算很差,但没有自由。
也许久已未见外人,闵彬郁看见方若婳,激动莫名。他的烧已经退了,但身体虚弱,靠在床头上,绿荷扶着他。
“告诉至尊……告诉阿娘……”他喘息不已,一时说不下去。
绿荷温柔地拍他的背,“慢慢来,慢慢讲。”
闵彬郁像抽风一样呼呼地喘很久。
方若婳有些恻然,他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斑白了,面容也比方若婳记忆中瘦了一大圈,面颊凹下去。
“我有冤情!”他大约是想喊,但声音憋在胸口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臣有冤情啊!”他嘶哑地又喊一声,哭了。
绿荷像哄小孩子一样,抚摸着他的背脊。然后给方若婳递一个眼色。
“妾知道了,妾会将这话告诉皇后的。”方若婳说。
“我要见至尊……见阿娘……”他继续小声嘟哝,直至睡着。
绿荷替他掖好被角,方若婳他们出来到另一间房里说话。
“你怎样?”方若婳很没创意地开始。
以为她会露出忧愁,谁知是微笑,“还算好吧。除了比以前辛苦一点,其他也没什么,我倒觉得很清静。”
方若婳这才留意屋里拾掇得异常整洁,花瓶里插了数枝秋菊,丝丝缕缕的花瓣漫展,婀娜多姿。
“我和他,还没有过这样单纯的二人世界呢!”
“别的人呢?”方若婳问。
“遣回家去了。她们也愿意走。”绿荷捋一下鬓角的头发,继续微笑,“如今他那一点俸禄,够干什么的?还不如我的积蓄多呢。”
“你的积蓄?”
“是啊。以前他给了我那么多,总有些特别值钱的。虽然没有全带来,但也带来一些。说来闵博延还算仁慈的。”
方若婳稍稍舒口气。
“那能卖吗?”
“只要有好处,什么不行?”绿荷漫不经心地回答。
看她的模样,倒真有点乐在其中。方若婳钦佩她,扪心自问,不知道方若婳落在她的位置,有没有她这么豁达。
绿荷又说:“但我现在担心他的病。”
方若婳怔了怔,“太医不是说,没有大碍了吗?”
“风寒是没有大碍,但他的病本来就不在风寒上。”
方若婳隐隐明白她的意思,然而不知如何接口,于是沉默。
“一开始还好。他觉得能保住性命就很满足,安心地和我在这里过日子。本来我觉得这样下去,也未尝不是一辈子。可惜,后来又变了。”
“为什么?”
“阿五来看他,告诉他一些事情。”绿荷叹口气,“唉,也许阿五是好意,但是睍地伐听了,从此就有了心病。”
方若婳忍不住问:“告诉了他什么事情?”
绿荷走到门边看了看,关好门又退回来,说:“阿五告诉他,他被废的真正原因,是有人告发他想谋反。证据确凿。皇后硬压了这件事下来,不让至尊以这个理由废他,不然连命也不保。”
深秋天气已然很冷,屋里又没生火,方若婳不禁缩了缩身子。
“那么他……”
“他怎么会?我倒是想过。”绿荷苦笑。
“所以,他是被陷害了?”方若婳的声音很低,因为心里已经明白那个人是谁。
“恐怕是的。”绿荷平静地说。
方若婳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