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双极大的眼睛,因而稍带点儿女相。方若婳每一触到他的眼睛,心就会不自禁地抽一下——司徒青立长得很像她的这位堂兄。只是他们兄妹俩的父亲当年一个坚定地辅佐闵星渊,另一个跳出来起兵抗拒,因而一个赐姓为闵,编入皇籍,被闵星渊认为皇从孙,另一个则是宫中的婢女。
这顿饭当然不好吃。
闵博延提到命他率军平朔州叛军,继而接应代州顾景。闵玉则面露难色,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闵博延温和地点破,“还在计较史万岁之事?”
“不……”闵玉则实在是性情醇厚的人,连说谎也不俐落。
“那件事……朕心中有数。于你,于史万岁未尝没有亏欠之处,但史万岁当日忤逆先帝,你是亲眼看见的。他殊无臣子之节,罪无可恕,你也是明白的。”
方若婳暗暗叹口气,什么是避重就轻呢?这就是。当日闵锐达、史万岁、闵玉则三人一同出塞迎战突厥。闵锐达因为跟史万岁的过节,事后将史万岁、闵玉则所部的功劳抹了个一干二净,史万岁是火爆脾气,当然不服气,找闵锐达理论,被闵锐达挑得火气,索性去面见闵星渊。闵星渊彼时正为废太子一事痛心疾首,一怒之下竟将史万岁当庭杖毙。闵博延轻飘飘几句话,一个字没说闵锐达的不是,只略提了替“亏欠”,依旧将事情推到了史万岁身上。
“……是。”闵玉则老实,只好答这一个字。
闵博延吩咐:“拿酒来。”
宫女呈上酒盏酒壶。闵博延瞥了一眼便道:“拿酒坛来。”
酒坛上来,闵博延亲手拍开泥封。
“玉则,我也曾驻守并州,我也曾策马原上,彼时豪情,此刻尤在。如今国家有难,竖子成乱,我只恨这一身冠冕缚人,不得建节边境,征战四方!我与你虽非亲叔侄,但有叔侄之情,玉则,你便替我去这一趟!”
他说至一半,闵玉则已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扬起那份少年将军的意气。待他话音刚落,闵玉则的“是”字已铿锵有力地落定。
“来!”闵博延将酒坛倾至口边,“咕咚咕咚”饮了两大口,递给闵玉则。
闵玉则一抬手,酒“哗哗”地倾入口中,顷刻间竟印尽了。
“英图不世,猛气无前。好!”闵博延合掌大笑,“必定是马到成功了!”
诚如所料,闵嘉颖并未一鼓作气,渡河南下,而是驻守北岸。
以方若婳对他的印象,那就是一只绣花枕头。听说,他甚至不敢公然打出旗号来反对他的二哥,而只是说,闵锐达想要造反,他欲“清君侧”。
闵博延的麻烦,其实只在眼下,仓猝之间,他反倒不如闵嘉颖筹备已久,兵强马壮。只要顶过最初的这一段日子,待各地可调集的兵马聚集,那么闵嘉颖必败。
甚至,也许还用不了那么久。
听说闵锐达率五千轻骑突袭蒲州,叛军守将出城纳降,榆乐危机一解,闵锐达旋即又率四万大军北上,直逼临肃。
这些日子,闵博延的眼里只有临肃,连赵妃那里都甚少去。
方若婳倒正好落个清静,不用时时愁着阎王找麻烦。
或许,因为正值继位之初,千头万绪的事极多,又有一日数报的军情要处理,闵博延看上去倒似勤政的劳模,每日里早起晚睡,不停地看折、见人、议事。甘露殿中枯燥得乏味,一无方若婳曾想像的花团锦簇,蜂蝶缤纷。
有时望着他灯下的身影,又不由得迷惑。只是瞬间,闵彬郁和绿荷的身影漫过来,遮掩了视线中的一切。
闵锐达势如破竹,闵玉则的仗并不顺手。毕竟他只得两万人,敌众方若婳寡,且敌将极是勇猛,闵玉则部一时不能当。
“至尊不该让闵玉则去。”谭鸿风道,“他毕竟年轻。”
闵博延站在皇舆图前,背对着几个亲信朝臣,看不清他的脸色。
徐泽道:“将才不在于年纪,昔日霍去病十八而胜匈奴,至尊当年,不也以弱冠之年平定吴会?”
“嗯。”闵博延点了下头,方若婳能想像得出他脸上的微笑,“玉则不会负朕所望的。”
他倒未必是因为徐泽山响的马屁,他只是对自己的眼光向来自负。
方若婳琢磨着,这一场大战,他这方或许有小败,但最终一定是赢的。若是以前,方若婳一定会极坚定地告诉他:“你会赢的!”……若是以前。
亲信们告退之后,闵博延尤在皇舆图前看了许久,最终,似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满意地回过身来。
“若婳,煎茶来。”他随口道。
方若婳愣住。
他也愣住。
目光交缝,只是轻轻一碰,旋即分开。
“是。”方若婳不动声色地回答。
天晓得,方若婳费了多少气力才能压抑住心里层层叠叠的波澜。方若婳,方若婳对自己说,你可真够没用的,就这么几个字生生破了你的功。
方若婳煎好茶给他送进去,放在他案头。他又在看折,连头也不曾抬。
方若婳舒口气,还是让一切如常吧。
可是那颗心硬是又跳了许久才静下来。
翌日方若婳下定决心去找赵妃,求她让方若婳换一个差使。
其实去时也未抱几分希望,结果也如方若婳所料,让她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看起来,她是铁了心要将方若婳和闵博延绑在一处。
方若婳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朱明安看见方若婳,立刻迎上来,“十三娘,你哪里去了?至尊找你煎茶呢。”
今日又不是方若婳当值。方若婳心里想。但至尊开了口,怎容得方若婳说个“不”字?
煮沸了水,想起昔年旧事,真恨不得再狠狠地加上几勺子茶末,结果,用力猛了,加多了盐,只得泼了重煎。
待端了茶送去,朱明安已在埋怨:“怎么这么慢啊?”
瞧瞧,休假日加班,还没好脸色可看。
朱明安又说:“不是我催你,是至尊催过了。”
方若婳点一下头,将盘子往他手里一推,道:“你送吧。”转身便走。
“哎……”朱明安似是想叫住方若婳,只发了半声,终究没说什么。
回去画了会儿画,心里烦躁,丢了笔,还练方若婳的女红,如今锁个边还瞧得过去了。
谁知缝了没几针,朱明安又打发一个小宫女来叫方若婳。
还没完了。方若婳“腾”一下站起来,孔武有力地冲去甘露殿。见到朱明安,没来得及发作,让他满脸堆的笑给浇了回来。
“十三娘,知道你好容易歇一日……只刚才至尊喝茶,茶又凉了,至尊命再煎来。方若婳只得叫别人先煎了送进去,果不然,至尊喝一口就皱眉,说:‘不是吩咐了,让方十三娘来煎?’十三娘,你看这,我也没法子不是?”
方若婳叹口气。这就是俗话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打从这日起,方若婳好似就改了专闵替闵博延煎茶的差使。虽然坏处是方若婳日日都要随侍,但好处是,方若婳并不必立在他面前,只消煎了茶端去就可以。
此时顾子雄发幽州兵马三万下山东,闵博延担心旧秋安之地又起变故,叫来左领军将军端木晟。
初见此人,方若婳也小小地激动了一回,毕竟他是端木皇后和端木无忌的父亲。不过眼下,他还是闵博延的亲信。听说闵星渊晏驾时,便是端木晟奉命领军宿卫内衙。
“但臣的儿子,正在叛军之地,臣的处境恐怕尴尬……”方若婳奉茶时,刚好听见端木晟说。
“端木公真是会多虑!”闵博延轻笑出声,“你的忠诚,朕岂会不知道?山东是旧秋安属地,相州更是旧秋安都城所在,朕恐怕那里的人归化未久,当此变乱之时,易生变故。朕正因端木公之公忠体国,断不会因父子之情害了大义,所以将此事交付。端木公何必推脱?”
“是!臣自当竭尽全力。”端木晟叩首,退下。
方若婳将茶盏放在案头,也正欲退下,忽听闵博延叫了一声:“十三娘。”
方若婳顿下脚步,回过身,“妾在。”
他一手按着太阳穴,似有几分疲倦,眼睛却炯炯地望着方若婳。
那种眼神,不同于从前的执着,更多带着几分探究,仿佛他正困惑于什么事情。
方若婳想,他也许是有话要问方若婳,便一直垂手等候。
然后过了许久,他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挥挥手道:“去吧。”
方若婳真是迷糊到极点,迈出房门,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却见他一手支在案几上,托着脸,合了双目,似已睡去了。
赵妃叫方若婳去,摒退旁人,郑重其事。“十三娘,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可要老实告诉我。”她说。
“是。”
“当年至尊是不是送过你一个同心结?”
同心结,又是同心结。
方若婳吸一口气,“是有这回事。”
“那同心结,你可是给了别人?”
“当然没有。”
赵妃目光闪动,“那一定还在?”
“不,”方若婳摇头,“不见了。”
赵妃似乎也并不吃惊,只问:“怎么会不见的?何时不见的?”
方若婳苦笑,“不敢相瞒,如何不见的,妾至今一点头绪也没有。至于何时,妾也不清楚。妾只记得未曾带去武阳宫,总是在宜秋宫里丢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