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快方若婳也发现。方若婳那点丢了大半的微积分底子。哪够跟上他的思路呢。和他聊天。方若婳才知道原来这个时代的人们早就不拿地球当大乌龟扛着的地板了。他们知道月亮不发光。知道月蚀和日食的原理。晁奇水甚至能熟练地给方若婳算出下一次月蚀发生的时间。天。为什么方若婳来了这么久。脑袋里还一直装着这个时代只懂得天狗吃月亮的印象呢。晁奇水懂得怎么做地形的测量。怎么计算桥梁拱度的负重能力……这些方若婳统统不会。
很不甘心在知识上输给古人。有回方若婳脱口而出:“你相信吗。咱们待的这个地是个圆球。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颗星星而已。”
晁奇水看方若婳。“哦。你信宣夜一说。”
“宣夜。”
晁奇水给方若婳解释东汉郗萌提出的学说。宇宙无极限。日月星辰各按自己的轨迹。悬浮运行于宇宙之中……多么超前的理论。
“为什么信宣夜说。”
“为什么。”方若婳想不出理由。“为什么不呢。”
晁奇水执着地说:“很少有人信宣夜说。”
“因为……”方若婳望着窗外。“你觉得。我们能看到的极限。就是宇宙的极限了吗。”
“当然不。”晁奇水笑。“何况每个人的目力都不一样。也许有人眼力特别好。看得特别远。还有天气……”
“我相信宇宙无极。”方若婳说。“青蛙坐在井里。以为天就是那么大。也许我他也坐在井里。你看。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数也数不清。有什么理由我们一定是唯一的‘人类’呢。”
晁奇水听呆了。半张了嘴。很久不说话。
那之后他每次来都要跟方若婳念叨宣夜说。念得方若婳直后悔。看来方若婳是把个好端端的有为青年给害了。
方若婳他们聊这些话题的时候。晁俊风就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但方若婳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些。他看起来听得很愉快。所以方若婳弄不懂。由他。
自从那一次喝醉之后。他再来时。话就少了很多。以前都是听他一个人在说。现在他常常听方若婳他们说话。总不会是受了什么威胁吧。方若婳想得很离谱。当然不会。如果真的是。他就不会再来了。方若婳已经了解他的性格。
有天晁奇水来时。兴冲冲地带了一个模型给方若婳看。
说是模型。更像个玩具。一尺见方的底座。上面像座房子。底下装了三组轮子。带发条。用绳子拉动几下。就在案头跑起来。地下的宫女都忍不住探头来看。
“这是什么。”
“还没取名字。十三娘。你来取。”
“房车。”方若婳脱口而出。极度缺乏创意。
“什么。”
“房车。”方若婳重复。指着上面那玩意儿。“这不是房子吗。”
“对对。”晁奇水因为方若婳看明白了而显得分外高兴。“是房子。你看。还可以打开。”他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上面的几块板如花瓣一样“哗啦”张了开来。屋子里顿时“哇。。”地发出一阵轻轻的赞叹。
居然还能改成敞篷的。
方若婳喜欢这件新鲜玩具。不停地摆弄。和晁奇水讨论该在哪里做些修改。每个细节都讨论。方若婳简直迷上了。连手工都做得这么漂亮。
“应该上漆。”
“等改好之后。轮子是不是应该再大一点。那样更稳。”
“还可以在外面钉上牛皮。轮子就不容易磨坏了。”
“对对。好主意。”
……
晁奇水索性将车子送给了方若婳。他说他会再做一辆。
这天余下的时间方若婳一直在玩车子。期间还要和宝宝争夺。宝宝极高兴。车子一跑起来。她就拍着小手又跳又叫。声音直透过两重院子。
闵博延人还在门外就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宝宝只顾自己玩。理也不理他。乳娘让她先见她父亲。作势要把车子收起来。宝宝急了。跺着脚尖叫。一时更闹腾。
方若婳给闵博延演示。车子如何跑起来。上面的房子如何张开。如何合拢。
“是不是很有趣。”方若婳问。一副与方若婳有荣焉的口气。仿fo车子是方若婳做出来的。
闵博延不答。拿了车在手上仔细端详。
宝宝在他身边。一跳一跳地想够。拿不到。终于瘪嘴哭起来。被乳娘抱出去哄了。
闵博延和方若婳一样研详每个细节。
“晁奇水做的。”他问。
当然。他一定会猜到。
“是是。”方若婳急切地想得到他的肯定。“你觉得怎样。”
“嗯嗯。”他不置可否。继续看。
“晁奇水。”方若婳停一下。斟酌字句。“他很有奇思妙想。是个人才。”
闵博延不答。过一会儿问:“你看这里。怎么弄的。”
方若婳凑过去看了半天。不得要领。
“明天如果他再来的话。我问问他。”
闵博延似乎等不及。用手拧下一片木板来。
“喂喂。你干嘛。要拆了它。”
“放心。拆了再装回去就是。”
现在方若婳明白了。他比方若婳还喜欢这玩具。只不过玩法不一样。
男人都爱车。
他把一辆车拆得七零八落。才算心满意足的模样。
“若婳。”他说。“我们照这样造一辆大的。怎么样。”
“好。可以坐进人去。”
“还可以改进。”他拿起几块木板。拼起来。指指点点。“你看这。侍卫们可以站在这上面。我们呢。可以坐在更高的地方。。”
“啊。。”方若婳惊骇。“这么大。”
“当然要大。又不是给小孩子玩玩的。”
方若婳不解。“你想用来做什么。”
“我们可以带到塞外去……对了。带到塞外去怎么样。”他兴冲冲地说。“就叫观风行殿。”
方若婳不得不承认。他比晁奇水还敢想。“还有两个多月就出发了。来得及吗。”
“来得及。多派人手。就是。还得修改。。”
方若婳赶紧说:“晁奇水无意仕途。”
“他喜欢杂艺。供职将作监。岂非正好。”
方若婳忽然想起久已在心里的一个主意。正没合适的机会说。赶紧端出来。“博延。你觉得朝中专设一处安置这些人才如何。”
“嗯。”
“像晁奇水这样长于工技。或者还有那些长于园艺。长于纺织。长于酿造。长于锻造……长于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领一份俸禄。”
“这些。本来就已各有所职。”
“但没有专设一处。我是说。”方若婳是说建个国家科学院。还真不好解释。“像晁奇水这样的人才。拿他当工匠来使。岂不太浪费了。他就应当只管设计。做的事归别的人就是。”
“哦。那么将作监也可……”
方若婳按住他的手。“博延。你先听我说完。比方长于园艺的人。只叫他种花也是浪费。他该做的是想出种花的法子。再教给别人。譬如说。若有个种粮的法子。能叫一亩地上多产几十斤。你算算全天下能多多少粮。”方若婳只差没把袁隆平的事迹搬出来说。
闵博延被打动。他露出思考的神情。“说下去。若婳。说下去。”
“还有欧阳先生那样的人。你寻访到他多么不容易。为什么不由朝廷养起来。让他着书立说。他整理河渠的法子就可以流传下去。日后再有水患的时候能省下多少麻烦。不是济世之道的书才值得流世。这些也一样值得。你看。若不是嫘祖始蚕。蔡伦造纸。当今又会是什么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闵博延点点头。“国子监中。当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
方若婳舒口气。
又笑。“这些玩意儿不登大雅之堂。如今堂而皇之进了国子监。又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嘀咕呢。”
闵博延淡淡地说道:“这种话我听得还少。还怕多这一笔。”
方若婳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博延。”方若婳忽然问。“你想过后世会如何评论你吗。”
“想过。”
方若婳微觉意外。抬头看着他。
他一哂。“想归想。做归做。活着我还不怕人说。何况身后事。。”
真像他说出来的话。
方若婳叹口气。“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不知道别人私底下怎么说你。原来你都知道。”
闵博延笑道:“我堵得了什么也堵不了背后那些嘴。若婳。你不是最喜欢说那句话吗。理他们的呢。”
方若婳诧异。“你真的不生气。”
“你听过一句话吗。不聋不哑。做不得阿翁。不聋不哑。也一样做不得皇帝。我要听见点什么就生气。早气死十回了。”
他说着。居然扮个鬼脸。
方若婳笑出来。史书上说。风越炀帝拒谏。又说。他小心眼。却原来。他倒不小心眼。他只不过拿听不顺耳的话当耳旁风。甚或。当娱乐。
说到底。还是拒谏。
说服他太难。想要辩论。倒上来试试看。引经据典他比谁都更在行。任何事都能找出理由来的。如果对手的理由比你还充分。又要如何说服他。
唉。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半点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