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忽又说:“十三娘。你有没有时间。你一向颇有奇思妙想。你若有闲。有些细节方若婳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幸好隔了面帷。不觉十分尴尬。方若婳轻轻咳一声道:“可是不巧。我正有事。不如改日。”
“那……好吧。”李‘春’面上颇显失望。
方若婳却不能够再停留。匆忙辞别。退回车内。
车向前行。忍不住由漏格回望。见李‘春’兀自站在路边发愣。
方若婳出城去。略略骑了一回马。只觉无聊。一则榆林城外毕竟不比得连谷一望无际的草原。二则。身后一队‘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更有个张宝鉴唯恐方若婳还不够无趣。不停地嘱咐着“娘娘小心”。因此。不过玩了小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刚进房里。晴婉就告诉方若婳:“皇后晕过去了。”
“啊。”方若婳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听说。就是好好地坐着。忽然就倒下了。”
这一说。方若婳连衣裳也没顾得上换。就匆忙赶过去了。
行宫比不得榆乐宫、勾陈宫。方若婳和皇后的住处。只隔了两重庭院。方若婳过去时。从廊下至院子里皆立满了人。鸦雀无声地静候。一见方若婳去了。人群自动向两旁分出路来。方若婳直接进了屋里。
赵皇后的贴身‘女’官正提着手帕抹眼泪。见了方若婳兀自要行礼。方若婳不耐烦地说:“你先不要哭。皇后怎么样。”
“太医还在里面诊治。”
“人醒了吗。”
“没……”
方若婳径直进了内寝。
大白天重帷低垂。房间里点了数盏纱灯。映得四下里一片哑哑的紫。烛光无风自晃。颤颤不定。
一个太医监跪在‘床’边把脉。另外的两个站在一旁。看他们惊惶不安的神情。方若婳心里便是一沉。
赵皇后仰在枕上。没有醒。眼睛紧闭。口‘唇’微微地咧开。有白‘色’泡沫挂在嘴角。肤‘色’呈现出诡异的苍白。面颊却又带着两团暗红。像胭脂硬画上去的一般。
方若婳走过去。两个太医过来行礼。这种时候。谁也有心思理会这些。方若婳随便摆摆手。叫他们退开。
离得近了。太医监额头上的汗亦清晰可见。在灯火下泛着微微抖动的光。也不知是人在抖。还是烛火在抖。
寂静似乎格外漫长。仿fo一直要延伸到世界末日。永不到头。
方若婳没有催太医监。是不想打扰他。也因为正有一种不祥排山倒海而至。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闵博延已经进了屋子。
“怎么样。”
他的声音并不算得很响。却让屋里的人同时受了惊。只见墙上几个人的影子都微微一颤。
太医监放下手。回身叩首道:“依愚臣所见。皇后是……是……”
“啰嗦什么。。”闵博延怒喝。
方若婳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要他平静下来。
闵博延深吸了一口气。放缓语气。“说。”
“皇后是。中风了。”
“胡扯。”闵博延脱口而出。
方若婳也觉得匪夷所思。总觉得中风是老年人的事情。以赵皇后的年纪。怎么也不该得这样的病才是。但是方若婳总比闵博延要平静些。想着世间的事。也没有绝对。便问:“皇后年纪还这样轻。。你可要拿准了。”
太医监虽战战兢兢。但仍答了个“是”字。
方若婳见闵博延的脸‘色’十分难看。绷得笔‘挺’的面孔。眼睛里闪着不知是惊是怒是惶然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已经相信了。其实中风的诊断并不难。他自己也是晓医理的人。怎会不知道。太医监更加不会出错。
方若婳紧紧手。轻声提醒他:“博延。治病要紧。”
闵博延惊醒过来。沉声问起几个太医如何医治如何开方之类的事情。这些方若婳并不懂。方若婳走到‘床’边去。旁边小几上放着水盆。方若婳绞了把手巾。替赵皇后将口角的黏液擦掉。但是很快的。又有黏液淌下来。
“姐姐、姐姐。”方若婳叫了她两声。方若婳不知她究竟是有知觉的。还是已陷入深度昏‘迷’。其实方若婳倒更希望是后者。
重帷阻隔了外面的阳光。叫人不辨季节。明明是十三月的天气。方若婳却莫名感觉一丝寒意。闵博延犹在听太医监奏方。方若婳紧紧前襟。走出内寝。
‘女’官们都在外间候着。方若婳让别的人都出去。只留下了平日和赵皇后最贴心的陶尚仪。
方若婳不想给她任何回避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什么事皇后才会这样。”
“没有事。今天用过晡食。皇后领着我们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还看了看‘花’。回到屋里说坐着聊会闲话。谁知说了没两句话。皇后忽然就往榻上栽倒了。”
和晴婉说的一模一样。没有漏‘洞’。
方若婳冷笑。“怎么我听说的。全不一样呢。。”
陶尚仪并不是因为玲珑八面才被赵皇后宠爱的。她小时候是赵皇后母舅张家的邻居。那时张家家贫。陶家对他们也多有襄助。陶尚仪又素来和赵皇后‘交’好。只是姻缘不顺。少年守寡。赵皇后被聘为晋王妃之后。索‘性’将陶尚仪接进宫来作伴。
她是心思实诚的人。不觉察方若婳在诈她。话语间便‘露’出迟疑来:“没有……真的没有。娘娘……是听谁说的。”
“你不用问我是听谁说的。现在是我在问你。。出了什么事。叫皇后这样子。你也知道这事的分量。非同小可。难道你要等事情闹开了闹大了。再不能收拾了。才肯说实话。”
陶尚仪神情越来越动摇不定。方若婳晓得自己离真相只一步之遥了。然而方若婳的心里只怕也如她一样动摇不定。惶惶的。惴惴的。悬着挂着不知道什么将会发生。
“你素来对皇后一心一意。皇后也待你作身边第一等的人。就算为皇后。。你想想。若事情闹起来了。你要皇后怎样。你可是要葬送了皇后才觉……”
“娘娘。”
陶尚仪“扑通”跪倒。
“皇后是听了一句话。唬煞了才……皇后素日人前人后都赞娘娘。求娘娘作主。”
方若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掌心里隐隐地渗出冷汗来。那句话。自然是非同小可的。像赵皇后这样一个人。不是没见过世面没经过风‘浪’。一句话就能让她这样。会是什么。
“你说。”
陶尚仪膝行到方若婳面前。声音压到了最低:“是有人要趁着这一回出塞行刺至尊。趁‘乱’夺位。”
方若婳惊得一战。方若婳以为方若婳自己跳了起来。其实没有。方若婳只是呆坐着。耳边嗡嗡作响。瞬时脑海里什么念头都有。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
“是谁。……谁要行刺。”
陶尚仪抬头看了方若婳一眼。万般为难地‘欲’言又止。忽然捂住了嘴。只默默地淌泪。终究不肯说话。
方若婳已经完全明白了。
很难形容这一瞬间方若婳的心情。也许刹那最清晰的感受。是深深地同情尚在病榻上的赵皇后。果真如此。也就难怪她不肯醒来。无论作为妻子。作为母亲。还是作为皇后。都何堪面对这样的情形。
定了定神。方若婳俯身拉起陶尚仪。让她坐在方若婳的身边。方若婳用极轻的声音仔细询问她事情的经过。然而。实在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所有的内容就只是那一句话。而通报了这句话的人。是赵皇后安放在闵子轩身边的一个亲信。
从陶尚仪的话里。方若婳知道自上一次闵子轩抢民间美‘女’入府的事发作之后。赵皇后对这个儿子的监管也严格了许多。然而。从表面上看起来。闵子轩倒也老实了不少。似有改过的模样。赵皇后本来还为之欣喜。原来。另有谋算。
方若婳沉声道:“皇后可说了什么。”
“哪里说过什么。皇后让我也出去。自己坐着。我没敢走远。忽然听见屋里‘咕咚’一声。我连忙进去。皇后已经倒在那儿了。。娘娘。如今皇后这样。该怎么办呢。”
方若婳沉默。
远远的。晴天惊雷滚滚而来。沉闷地从头顶响过。方若婳站起来。走到窗口去看。院子里兀自满地的阳光。宫‘女’宦者们依然垂手立了听招呼。一动不动。像满园参差的泥塑。全失掉了生气。变成一场诡异的展览。
方若婳站在那里。身上觉得冷。别人看方若婳一定是沉思的模样。其实方若婳脑子里是空的。当然。方若婳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类事。在这个至高无上的家庭里。微笑下隐隐藏着刀光剑影。所以方若婳的反应过度。大惊小怪。
方若婳承认。可是。若方若婳心平气和地对待这样的事。则说明方若婳已麻木。诚然麻木减少痛苦。然而亦减少生趣。从前方若婳只想做一个旁观者。只想割裂闵博延与政治。将他单纯作为男人的一面留给方若婳自己。那个时候。方若婳巴不得自己麻木一点。好看不见另外的那些东西。然而。现在方若婳明白。这终究还是方若婳的一厢情愿。方若婳‘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曲曲折折。才肯正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