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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七章 君臣(1)

    吕公著在赵煦面前,哑然了片刻后,选择了恭身:“臣谨奉德音,定与两府大臣,同心协力,共佐陛下!”


    赵煦笑了。


    寿州吕家,是大宋皇权规训下的士大夫范本。


    从吕蒙正时代,就是如此。


    以至于吕家人,都有些不太像这大宋朝的士大夫!


    顾全大局和为国受曲,是刻在吕家人骨子里的思想钢印。


    所以,历代赵官家们,才会这么喜欢吕家人。


    不过吕公著,还是说出了他入宫想要说的话:“陛下,臣听说,陛下已降诏敕,欲召回宝文阁待制、知黄州杨汲以及朝散大夫、知潞州崔台符回朝?”


    赵煦收敛笑容:“确有此事!”


    他看向吕公著,问道:“相公有意见?”


    吕公著当然有意见了!


    但他不能直白的质疑、非议。


    因为,除授大臣,本来就是人主的权柄。


    按照制度除了谏院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非议、质疑的权力。


    何况,赵煦走完了所有流程。


    中书舍人制敕,给事中复核,敕书已经发出。


    除非赵煦自己收回,不然,没有人能阻止。


    更何况,赵煦还提前拿话,堵住了吕公著可能的进攻路径——相公,要团结朝臣啊!


    所以,吕公著犹豫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持芴道:“陛下除授大臣,臣自无疑虑。”


    “只是,臣恐陛下不了解,杨、崔两人过去的所作所为……”


    赵煦呵呵一笑,打断了吕公著的施法,道:“不瞒相公,朕之所以,召回这两位大臣,乃是眼见,自傅相公拜执政后,中司阙位,有司失人。尤其近来,安相公由坚请辞任……国家越发乏人,于是想起了元丰六年秋,皇考带朕登临集英殿,与群臣中燕……时皇考指群臣语朕,一一介绍……”


    “当时,皇考曾与朕提及时任刑部侍郎杨爱卿与大理寺卿崔爱卿……”


    “皇考言,此二大臣,公忠体国,可堪社稷!”


    吕公著沉默了。


    先帝……


    在先帝眼中,杨汲、崔台符,当然是大忠臣,当然是公忠体国了!


    可问题是,这两个人,有点太忠皇权了。


    以至于,都丧失掉了士大夫应有的矜持和自尊。


    杨汲可能稍好一点。


    但那崔台符,为了逢迎皇帝,居然和宦官联手!


    其在大理寺、刑部,和石得一的探事司狼狈为奸,打击异己,锻炼成狱。


    不止旧党的人,对这个人感观极差。


    新党对他也是厌恶不已!


    王八蛋!


    你背叛了士大夫阶级!


    所以,先帝刚刚卧床,王珪、韩缜、章惇等人就联手把崔台符送出了京城。


    以吕公著所知,当年王珪甚至还定下了等先帝丧礼结束,就清算崔台符的谋划。


    甚至做好了,将之剥麻后,编管岭南的打算。


    不过,他还来得及做,就因为得罪了太皇太后,墙倒众人推,最终因为气急攻心而暴毙!


    其死后至今,朝廷也没有追赠、追封。


    甚至,连个谥号都没有赐下。


    可谓是大宋朝死后待遇最惨的宰相。


    崔台符也是因此,躲过一劫,得以在潞州逍遥至今。


    吕公著上台后,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加之杨、崔二人出知后,也没有犯错,也就没有追着打了。


    哪成想,当年的一念之慈,让这两条咸鱼,有了翻身机会!


    想到这里,吕公著就感觉心好累!


    耳畔,官家的声音,却还在继续说着:“朕今观朝中乏人,便想起了皇考昔日嘱托……”


    “于是命人取来了这两位大臣的告身,观其履历,确属可用之臣,这才下诏召回……”


    说到这里,赵煦就和个好好学生一样,看向吕公著,问道:“相公,朕难道做错了吗?”


    吕公著咽了咽口水。


    这个问题,他怎么回答,都好像不太对。


    错了吗?


    吕公著当然很想说错了。


    但吕家人伺候了几代赵官家。


    那里不晓得,赵官家们的心眼,都和针尖一般小。


    当今这位更是以爱记仇而闻名朝野内外。


    于是,他只好道:“陛下自是圣明……”


    “只是,陛下所见到的,只是吏部的告身文字……”


    “而告身文字,并不能真正讲清楚一个大臣的为人、私德与公德……”


    赵煦点点头:“也是!”


    “朕近来,常看吏部所藏大臣告身……尤其是那些先朝名臣,社稷功臣……”


    “譬如说,相公之兄,故赠太尉、宣徽南院使、东平郡开国公吕惠穆公(吕公弼)的告身、行状上的文字记述就很模糊,至少与皇考告知朕的的吕惠穆公事迹有极大出入!”


    “惠穆公一生,为国受曲,可谓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其告身、行状上,却遗漏了太多惠穆公的功绩!”


    吕公著听着,只觉脖子凉梭梭的,心中警钟狂鸣!


    因为,他能猜到,先帝到底和这位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必然和熙宁变法的时候,他的长兄在朝中,暗地里和先帝打配合的那些事情有关。


    譬如说啊……


    当年王安石欲强推市易法的时候。


    他的长兄,联络内外君子,欲要在朝上对王安石发难。


    所有人众志成城,商议出了几乎完美无缺的对策。


    然后……


    然后,吕嘉问就偷了他长兄的手稿,送给了王安石,让王安石提前有了准备,得以在朝堂上,完美化解他长兄发动的攻势,让市易法顺利落地。


    此事,如今是人尽皆知的。


    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


    第一:他长兄为什么要把他和其他人商量的对策,落到纸上,还白纸黑字,事无巨细的将所有部署,写的清清楚楚。


    他长兄当时可是枢密使!


    不可能连保密意识都没有!


    第二:即使他长兄将所有事情都写了下来。


    那为什么不好好保护?


    反而要将之放到一个,随便什么吕家人都能接触到的地方。


    这不就是故意的,给人偷的吗?


    可别说,他长兄不知道吕嘉问是个什么人?


    那个时候,吕嘉问已经是王安石队伍里的了。


    而且,市易法就是吕嘉问在主推的。


    这两个疑问,连在一起,就指向了一个真相。


    这个真相就是,他长兄吕公弼当年在朝,是奉旨当的反对派。


    是和文彦博一样的角色!


    文彦博不干了后,接盘的就是他长兄吕公弼。


    这两人在朝,既是为了制衡王安石的变法派,防止一家独大。


    同时也是在给变法铺路。


    这是赵官家们用的非常熟练的掺沙子套路。


    通过这种套路,赵官家们得以掌握朝政,并根据需要做出取舍。


    而官家此刻将这个往事重提。


    其言下之意,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朕都知道!


    朕也心中有数!


    相公且自重!


    很礼貌,也很委婉的劝告。


    这就让吕公著有些坐蜡了。


    吕公著迟疑片刻,还是鼓足了勇气,继续道:“陛下圣明!”


    “臣的意思,就是如此!”


    “告身上聊聊百余字,实难说清楚一个大臣的功过……”


    “若陛下不弃,臣乞御前为陛下介绍一二,这两位大臣的过往,以佐陛下圣意定夺!”


    赵煦看到吕公著坚持,微微抿了抿嘴唇,吁出一口气,道:“那便请相公,为朕言之……”


    吕公著也是吁出一口气,然后,便开始了照本宣科的按照着士大夫们的标准,评价起杨汲、崔台符两人的私德。


    是的,只是私德!


    因为,公德上,这两人在士大夫视角看,确实也很缺。


    但问题是,这是士大夫们的看法。


    皇帝就不一样了。


    吕公著很清楚,他若真的将杨汲、崔台符两人当年在朝的所作所为与罪证都摆出来。


    那么……


    少主恐怕,只会嘴上说:“啊啊啊……相公说的对!”


    可回头,却还是会拿各种借口,让已经生效的敕书继续走程序。


    这是赵官家的基操。


    在这个事情上,官家们只要装聋作哑就好了。


    而大臣们,哪怕付出十倍、百倍、千倍的努力,也很难挽回。


    尤其是考虑到,现在宫中还有两宫在。


    而两宫,按照这两年的表现,其实也很爱用像杨、崔这样的皇权忠犬。


    特别是太皇太后!


    都已经有些饥不择食!


    故此,吕公著只能选择攻击,杨、崔两人的私德。


    好在,这两条皇权忠犬的屁股,是一点也不干净的。


    而吕公著的口才甚是了得,将这两人私底下的行径,描绘的绘声绘色。


    什么挪用公使钱、给亲戚批条子做买卖,乃至于因为宠幸小妾,所以给小妾的亲戚行方便。


    赵煦听着,只眯着眼睛,心想:“这也叫事?”


    大宋朝的士大夫们,都是什么德行?


    这满朝上下,宰执公卿,哪个不贪,谁人不拿?


    富弼富郑公名满天下,其在洛阳的富园,比赵煦在汴京城外的琼林苑更大更阔气也更奢侈。


    传说,游人入富园,若没有人带路,是会在园中迷路的。


    某位姓文的太师,当年在成都雪中宴客,一顿饭吃掉了一个禁军指挥一个月的俸钱。


    还让禁军在冰雪天气里,给他站岗放哨,气的禁军士兵,砍了他的亭子,辟了当柴烧。


    在坐宾客,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


    这位太师,当时也是一句重话都不敢放。


    等回了城,安全了之后,才去秋后算账。


    还有就是,现在在赵煦面前,慷慨激昂,议论着别人私德的这位相公。


    寿州吕家,那数不清的良田和府库里堆积的金银财帛,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总不能是吕家皆是君子正人,所以,家里的钱都被感动了,于是一个个日夜不休的在吕家库房里给吕家做贡献吧?


    整个大宋朝野上下,赵煦可以确认,从不贪污,也不拿好处的人,只有四个半。


    一个王安石,一个司马光,一个章惇,一个傅尧俞,还有半个是程颐这位道学先生——程颐没有具体差遣,所以只能算半个。


    其他人……


    嗯,也不能一棍子都打死。


    只能说,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又贪又拿。


    且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不止贪、拿。


    吃相还非常难看。


    好多人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四个蹄子也都拱进食槽里,像野猪一样,把目光所及的一切好处都吃干抹净。


    这也是赵煦,要把吞并了质库的抵当所扑买掉的原因——封建社会的官营经济,除了低效浪费,养一大堆脑满肥肠的官僚外,不可能有其他贡献。


    与之相比,私营后的抵当所,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但它们肯定充满活力。


    有些时候,甚至可能会太过有活力!


    不过,赵煦是很会伪装的。


    他心中虽然吐槽,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


    还时不时的点头,对吕公著的介绍,表现出非常认同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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