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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五章 面试(1)

    元祐二年五月癸丑(初二)。


    赵煦端坐在后苑的内池沼前,拿着鱼竿,看着水面。


    两位穿着紫袍,系着鱼袋,戴着展脚幞头的大臣,在冯景的引领下,来到这内池沼前。


    “翰林学士臣勰……”


    “资政殿学士知亳州臣宗孟……”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回过头来,亲切的看着这两位大臣。


    今天的他,戴着一顶大宋百姓常戴的平式幞头。


    这种幞头,因为廉价、舒适,所以从官方到民间百姓,广泛佩戴。


    现代的宋代历史电视剧里的员外们就常戴这种幞头。


    至于他身上的衣服,则是一身轻便的白色麻布衣。


    看着就像是一个在垂钓的寻常少年。


    显然,这是在cosy!


    可不要以为,只有现代的二次元年轻人才玩这个。


    从秦汉以降,历朝历代的君王,也爱玩cosy。


    而且,玩的比二次元年轻人更嗨皮,更用心。


    很多人,甚至会沉浸式体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形象。


    譬如说,鼎鼎大名的万寿帝君、飞元真君,就完全代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甚至将之带到了工作中。


    又譬如,满清的雍正,只要空下来,就会扮演唐宋的道士、渔夫,在圆明园和避暑庄园中大玩特玩。


    至于大宋……


    真庙、仁庙,都是此道爱好者。


    所以,对于赵煦的装扮,钱勰和蒲宗孟都不意外。


    “两位学士免礼……”赵煦微笑着:“且来与朕一起钓钓鱼,也谈谈心……”


    自从上次在这里召见了沈括后,赵煦就发现,一边钓鱼一边谈工作,更有助于增进君臣感情,拉近彼此关系。


    所以干脆在今天,在这里一次召见两位大臣。


    “诺!”


    钱勰与蒲宗孟再拜,然后小心翼翼的上前,坐到了给他们准备好的椅子上。


    一旁的内臣,将准备好的鱼竿、鱼饵、抄网,送到了他们手中。


    赵煦等他们坐下来,就道:“两位学士,与朕垂钓,不必拘谨……”


    “该上鱼上鱼……”


    “是……”两人齐声答道,然后就手忙脚乱的开始上饵,一副钓鱼萌新的模样。


    赵煦见着,只是笑了笑。


    演技还需要打磨啊!


    不过无所谓,今天的重点,不在钓鱼上。


    “蒲学士……”


    “臣在!”蒲宗孟立刻打起精神,低着头面向在自己身侧的天子。


    “朕已经看过了亳州方面的文牍……”赵煦悠悠说着:“学士在亳州,严抓治安,打击盗匪,使百姓安居,让人民安心……”


    蒲宗孟立刻低着头答道:“陛下缪赞,臣愧不敢当……”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


    因为不好接!


    在大宋,每一个大臣,都和现代的流量明星一般,有着人设。


    蒲宗孟的人设,就是抓治安,打盗匪。


    这是贯彻他仕途始终的标签。


    其自夔州观察判官开始,就一以贯之,坚持到今天。


    就像他的为官奢侈,用度无节一样。


    然而,任何事情,都会矫枉过正。


    蒲宗孟的这个人设,也是一般。


    严抓治安,对盗匪一刀切的进行严打,就意味着很容易出现冤假错案和用刑过度。


    所以,蒲宗孟在这方面的记录,只能说毁誉参半。


    喜欢他的,喜欢的很,恨他的恨之入骨。


    而赵煦看中的,也正是蒲宗孟在治安方面的成就。


    现在的大宋啊……


    治安问题,确实是要抓紧了!


    因为,想要发展资本,就需要有好的营商环境。


    怎么能出了大城市,就看到一窝一窝的盗匪,到处【劫富济贫】,乃至于出现梁山好汉呢?


    必须重拳出击!


    让好汉们去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比如说交州、熙河!


    可这事情是得罪人的,一般人是不愿意干的。


    也就只有蒲宗孟才愿意,且心甘情愿的去做。


    至于赵煦?


    他是宽仁天子。


    当然不能沾这个!


    反正,蒲宗孟要是搞砸了,那就献祭他——朕还是个孩子!都是被奸臣蒙蔽了!


    所以,赵煦略过蒲宗孟,看向另一侧的钱勰。


    钱勰是昨天降旨,自中书舍人,进翰林学士的。


    这位吴越王的六世孙,在叶康直案前后,因为站队正确,立场坚定,且坚决贯彻落实上意,于是他的投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翰林学士!


    自钱惟演和钱易后,钱家又出了一个翰林学士!


    就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和钱惟演一样,慢慢的飘了,然后卷入皇室内部的斗争中,最终只能黯然离京?


    赵煦想着,就对钱勰道:“学士昨日的辞免表,朕已经看过了……”


    在大宋,朝廷除拜重臣,循例被除拜者都是必须象征性的上表辞任的。


    就像罢免,皇帝需要象征性的慰留。


    百五十年来,只出过王安石这一个例外——王安石拜相,没有推辞,直接就接了旨意。


    其辞相也同样没等慰留,上表后就直接走了。


    钱勰听着,立刻就道:“微臣才疏学浅,德行微薄,方在中书,已显吃力……”


    “岂敢望翰林华选?”


    “况方今天下,文章之士,多如牛毛,才情绝高者,不知凡几……”


    “故陛下厚爱,臣实惭愧,伏望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贤能……”


    赵煦听着,虽然知道钱勰是在虚应故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钱勰说的对!


    论文章,论才华,钱勰在如今的大宋,别说前十了,前二十都够呛!


    旁的不说,单单是一个苏轼的存在,就足以让其他人,望而生畏。


    在苏轼没有拜翰林学士之前,其他任何人进拜翰林学士,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否经受得住当代文人的拷打和后人的评价?


    这是今年出现的趋势。


    因为苏轼的官阶到了可以进拜翰林学士的最低要求。


    三月,朝请郎知登州苏轼,因政绩斐然,朝廷降旨嘉奖,苏轼自朝请郎【正七品】迁朝奉大夫【从六品】,馆阁贴职,自直集贤院为直龙图阁,正式跻身为大宋重臣序列。


    于是,苏轼成为了所有想要成为翰林学士的人的拦路虎。


    只要苏轼一天还没有成为翰林学士,那么,其他所有新除翰林学士,都会心虚。


    没办法!


    现在的苏轼,可是已经写出了包括《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定风波》等在内无数注定千古传颂的名篇的完全体苏轼。


    当代文人,谁敢说自己的文章诗词水平是在苏轼之上的?


    而偏生,赵煦一直将苏轼放在地方。


    这就让人尴尬了。


    大抵也就只有钱勰这样,脸皮比较厚的人,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朝廷的除拜。


    而这,却也是赵煦想看到的效果。


    翰林学士掌内制拜除文字,就不能用太有原则性的人。


    钱勰这样的就不错!


    所以,赵煦在看了看钱勰那张满脸都带着期许的脸后,就轻声道:“学士过谦,翰林学士,虽是玉堂清秘,乃词臣之极选,但其本职工作却还是为朕草拟拜除文字!”


    “所以啊……历代翰林学士,并不是选最好的文章之臣,而是用最合适的文臣……”赵煦看着钱勰道。


    钱勰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天子的意思。


    他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拜翰林学士——还不就是当初,天子让他写敕书,他问都不问,直接就写了?


    所以,他到了学士院,也该继续如此。


    这就是【合适】二字。


    可是……


    钱勰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一切唯上,不问其他……这合适吗?”


    下一秒他就有了答案:“合适!”


    谁说不合适了?


    翰林学士,乃是四入头之一,更是天下文章词臣的荣耀。


    苏轼苏子瞻的文章诗词,确实是天下无双!


    可那与我钱勰钱穆父有何干系?


    这做官呢,就不能矫情!


    就像邓绾说的那样——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于是,钱勰几乎是立刻就表忠了:“陛下爱幸,臣无以为报,独尽忠效死而已!”


    赵煦轻轻点头:“学士的忠心,朕当然相信!”


    对钱勰的人品,赵煦看的很准确。


    这就不是个有气节的文人。


    准确的来说,气节对其而言,只是一个需要的时候才会重视的东西。


    为了向上爬,钱勰是可以不惜代价的。


    就像在元丰八年前,钱勰是倾向新党的中间派。


    在如今,他是调和派的中坚力量。


    天天说着‘党争害国’、‘你不能只在胜利的时候才爱君父’一类的话。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时代,此君在太皇太后垂帘后,迅速撕下了自己中间派的伪装,直接跳到了旧党阵营,对新党开炮。


    其负责给章惇写的责贬诏书内容,那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用词之激烈程度,不比苏轼给吕惠卿写的责授诏书轻多少。


    一句‘泱泱非少主之臣,悻悻无大臣之操’,让老章记恨了一辈子!


    所以,绍圣初年,章惇一回朝,第一个被拉清单的,就是这个钱勰钱穆父!


    钱勰不止公事上是个墙头草,私事上也是一般。


    他和苏轼是好朋友。


    但,当年乌台诗案爆发,钱勰却选择了明哲保身,没有给苏轼辩解。


    当然,你可以说,钱勰为了自保,无可厚非。


    可问题是,替苏轼辩解,在当时的朝堂上,并没有风险。


    章惇、王安石、司马光、富弼、文彦博,都已经出头了。


    钱勰当时替苏轼说几句,最多算个跟风而已,不会有人打击他。


    但他没有说话。


    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所以啊,赵煦才会选他进翰林学士院。


    一个听话的文字工作者,这就是赵煦给钱勰的定位。


    说话间,蒲宗孟的鱼竿动了一下。


    赵煦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在感受到赵煦的注视后,蒲宗孟的夸张的提了一下鱼竿。


    本该咬钩的鱼,就此被吓跑。


    他提上来的,只有空气。


    蒲宗孟顿时夸张的懊恼起来:“唉!”


    “跑了!”


    “起码有五斤!”


    赵煦笑了笑,道:“垂钓跑鱼,本是寻常,学士不必懊恼,下一条肯定更大!”


    “陛下所言甚是!”蒲宗孟拿着鱼钩,重新挂上饵料,抛入水中。


    作为一个在现代历练过的资深钓鱼佬,赵煦看的仔细,蒲宗孟这次挂的饵料,压根没有挂好,怕是入水后,就要变成个空钩。


    赵煦看破不说破,只是微笑着看着。


    同时也期待着自己上鱼。


    就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天气太热,气压太高,所以鱼儿不开口,总之,过了好一会,赵煦才总算钓上了一条一斤左右的鲤鱼。


    看到赵煦上鱼,蒲宗孟和钱勰才长吁一口气。


    然后,就是各种阿谀之词,脱口而出。


    看得出来,为了这一刻,他们等待很久了。


    就连冯景也学着他们,阿谀了几句。


    赵煦听着这些人的阿谀奉承,加上中了鱼,不再是空军,心情也是大好。


    当然,他心中明白,今天的任务,其实就是面试。


    面试这两个大臣,看看他们能否领会自己的意思。


    如今看来,钱勰大抵是愿意配合。


    所以,接下来的重点,就是蒲宗孟了。


    赵煦等冯景将鱼解下来,放入鱼篓,他重新将鱼钩抛入湖中。


    然后,在等待的空隙,赵煦对蒲宗孟道:“蒲学士……”


    “臣在……”


    “朕记得,朕在上月庚寅日(初九),就命有司以急脚马递召学士回京述职……”


    “学士为何至戊申(27)后方才抵京?”


    “可是中途有事?”


    这就是要看看这个家伙,会不会老实了。


    蒲宗庙咽了咽口水,答道:“奏知陛下,臣本该早已入京……”


    “奈何行至中途,徐州有亲友知臣入京述职,便延请臣到徐州一会……本该到徐州一会,便立刻回京,奈何徐州出了些事情,臣又是个好奇的性子,便忍不住多留了些时日查探……”


    “望乞陛下恕罪!”说着,他就起身跪下来顿首请罪。


    赵煦微笑着:“朕并无怪罪之意,学士不必如此……且起来说话……”


    “臣谢陛下宽宏!”蒲宗孟再拜。


    等他起身重新坐下来后,赵煦就问道:“学士在徐州,见到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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