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紫漪见杨璇玑面沉似水地走进内室, 心中不禁有一些忐忑,急忙起身,低着头小步走了过去,屈膝躬身道:“帝姬。”
杨璇玑“嗯”了一声,面色却冷若冰霜。她离开燕京已经有些时日, 当初在宫中的那股谦卑之态已经消逝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冽的肃杀。她素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如今做了母亲, 原本纤细的五官也长开了,眉眼上更添了沉稳, 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
紫漪觉得自己越发地畏惧杨璇玑了。眼前是她自小就服侍的人, 可是她至今也没有真正看懂过她。曾几何时,杨璇玑在宫中举步维艰、小心谨慎,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是战战兢兢。那个时候的杨璇玑给了韩紫漪一个错觉,仿佛两人是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的战友,名虽主仆,实属同伴。她甚至对那个瘦小而孤独的小公主产生过同病相怜的悲悯,她以为杨璇玑同自己一样, 在夹缝之中求得一息之存,随波逐流、和光同尘。然而, 她错了, 错得实在离谱, 错得何其可笑。杨璇玑不过是一头躲在黑暗中舔舐着利爪、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的孤狼。这头狼,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又怎会被情感所左右,一直蛰伏下去呢?
紫漪小心翼翼地解下杨璇玑身上的披风,她一直低着头,甚至不敢抬头看杨璇玑一眼。杨璇玑垂下眼眸,看着紫漪畏惧而谨慎的神色,没来由地心中翻腾起一丝烦躁来,突然之间,她想起来,紫漪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同自己开怀一笑了。杨璇玑慢慢皱起了双眉,伸手掐住了紫漪的下颌,用力往上抬起。她的目光阴冷,让紫漪忍不住战栗起来,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愣愣地看着杨璇玑。
杨璇玑的手指逐渐加力,紫漪觉得自己的下颌都要被捏碎了,她依然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忍住脱口欲出的痛呼。杨璇玑微微一笑:“叶云舒走了,她现在是我皇兄的未婚妻,紫漪,你是不是很伤心?”
紫漪忙不迭地摇头,因为剧痛而产生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着转。杨璇玑依然没有放开她,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快意的笑来:“怎么会呢?你同她平日里的关系那样好,她走了,可能一去不复返,永远不能再见,你怎么会不伤心呢?”
“不……”紫漪终于含泪道,“帝姬息怒……奴婢心中只为云娘高兴……”
杨璇玑幽幽道:“这是你的心里话吗?”她终于放开了手,紫漪的整个下颌已经一片乌紫,“紫漪,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与我阴奉阳违了?”
紫漪双膝跪地,低下头:“奴婢不敢。”
杨璇玑嫣然一笑,柔声问道:“紫漪,我刚才弄疼你了?”
紫漪只是低着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即使是帝姬要奴婢的命,也是奴婢的福分。”
杨璇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样的紫漪,挑不出半点错处,却又似乎与自己隔了万水千山之远,仿佛以前那个无时不刻跟随着自己脚步的小宫女已经成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长久以来盘亘在心中的烦躁和郁闷如杂草一般疯狂地滋生开来。杨璇玑向来自诩沉着淡定,最惯于隐忍不发,然而韩紫漪却能轻易勾起她胸中的怒火,叫她怒不可遏,甚至让她做出错误的判断,授人以手柄,比如,在对待叶云舒的态度上。
从梁柳氏第一次向她力荐叶云舒时,杨璇玑就知道这是一个可用之材。忍辱含垢,礼贤下士,求贤若渴,这些本是她最为擅长的,她能够将关中才子柳子沅纳为心腹,自然也有信心将叶云舒纳入麾下。甚至,在叶云舒初入宫闱时,她也是有心提拔叶云舒成为自己身边的一等宫女。
只是……
杨璇玑抿着唇,目不稍瞬地盯着韩紫漪,许久,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舍弃叶云舒。”她轻笑了一声,“她是谢婉芝的高足,随着谢婉芝在江南经营多年,又是柳子沅的同窗,若为我所用,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然而,她却偏偏要同你如此亲近。”
紫漪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泪目怔怔地看着杨璇玑。只见杨璇玑一边说着,一边半蹲下身子:“我平生最讨厌有人染指我的东西。我担心终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杀了她,而我偏偏又不能杀她。她是柳卿的故交,杀了她,会寒了柳卿的心。倒不如现在就舍弃了她,让她去江南为我开路,物尽所用。”杨璇玑笑了起来,声音亦随之变得缠绵悱恻,“紫漪,你看,只有你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为了你,我甚至舍弃了一个极好的棋子,紫漪,你心里可欢喜。”
“所以你让她去送死么?”紫漪的双唇微动,声音都发着颤,“帝姬明鉴,我同云娘,只是姊妹之情。”眼泪从她的眼中缓缓淌下,“云娘于我,绝无邪念。”
“真是姊妹情深。你何时同我这般情深义重过?”杨璇玑冷笑了一声,“甚么姊妹之情、兄弟之情,不过都是寻欢作乐的借口罢了。”她缓缓站起身来,负手道,“你也不必如此悲悲切切,叶云舒哪里这么容易死?她本就想回江南,替谢婉芝报仇,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送她一个人情。至于鹿死谁手,就看她的本事了。”她转过脸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韩紫漪,“你若是真的问心无愧,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与叶云舒再不相见。”
紫漪泪如雨下,伏在地上,低声道:“是。奴婢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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