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芝说了这许多话,显然有些气力不足,靠在石壁上微微喘息着,复而又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夹杂着些许的凄凉之意,叹息道:“我谢婉芝这一生,先是效命于欧阳将军,而后受将军提携,蟾宫折桂,供奉枢密院,却因庚子年泄密案受到牵连,失意于江陵王,被贬江北。然则,人之一生,祸福相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因见罪于江陵王而被今上所赏识,重归于鸿胪寺,从此一路青云直上,又承蒙陛下不弃,镇守江南。二十余年来,与四族周旋,与刘氏抗衡,几经沉浮,生死一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而今,终将命归于斯,倒是如释重负了一般。”
何晏之看着谢婉芝:“你既然对沈眉父子的来历已经了若指掌,却为何还会姑息他们至今,反而差点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谢婉芝莞尔一笑,这个妇人的身上颇仍有余韵,笑容亦温婉动人。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淡淡道:“因为,我并不想沈眉死。”
她略侧着脸,唇角含着笑意:“当年,我与沈眉同在欧阳将军麾下共事,将军曾想撮合我们成婚,却被他一口回绝。我那时年轻气盛,又羞又恼,只想知道缘由,便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无意中竟发现,他私底下同江陵王有着密切的联系,几乎每隔几日便将欧阳长雄的动向,甚至饮食起居禀告江陵王。原来,他竟然是江陵王安插在将军身边的暗线。
“我很震惊,亦很为难,犹豫再三。我若将他的可疑行径禀明将军,只怕他性命不保。然而,我若佯装不知,乃是对恩公的不忠不义。”谢婉芝长叹一声,“然而,我那时正值青春年华,情窦初开,年少时又难免轻狂,终究还是将儿女私情置于道义之上,不但没有将实情禀告将军,还数度帮他掩饰。甚至想,欧阳将军既然是江陵王的副帅,或许早已经看出了沈眉的真实身份,只不过隐忍不发而已。”
何晏之道:“欧阳长雄难道看不出沈眉的异心?”
谢婉芝摇摇头:“欧阳将军极为信任沈眉,沈眉自少年时就跟随将军南征北战,他二人名为主仆,情同手足。可惜,却只是欧阳长雄的一厢情愿而已。”
说话间,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随之越发地惨白,在夜明珠的幽光之下,竟泛着灰败的颓色。何晏之急忙扶住谢婉芝的肩膀,他看见有暗红的血丝自谢婉芝的唇畔淌下,心头猛然一惊,道:“谢大人,你受了伤?”
“我中了毒。”谢婉芝淡淡道,“我已经知道沈碧秋的真实身份,沈眉怎会让我活着?九曲断肠草……”她冷笑起来,“他想让我筋骨寸断而死么?”
何晏之将掌心抵住谢婉芝的命门,道:“不如我先用内力将你体内的毒逼至丹田,等我们出去之后再寻解药。”
谢婉芝深深看了何晏之一眼:“我曾多次拿你的性命要挟沈眉,你不恨我?”
何晏之道:“我亦无碍,又何必恨你?况且,你并未真正伤我性命。”说罢,便要催动内力。
谢婉芝却拉住何晏之的手,低声道:“你身中太阴寒毒,不可轻易动用内力,否则有损性命。”
何晏之愣道:“谢大人怎知我身中寒毒?”
谢婉芝缓缓说道:“因为,当年派人去渤海毒杀杨青青之子的人,就是我。”
她抬起脸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我受今上之命,要杨青青绝嗣,她所生之子一个也不能活。然而,毕竟那是渤海国主的儿子,明目张胆的刺杀自然不可行,最可靠的便是毒杀,然后再嫁祸给赫连勃勃的嫡妻乌拉氏。乌拉氏悍妒,对杨青青向来苛责,折磨的手段更是花样百出,她弄死杨青青所生之子自然不会叫人怀疑。而渤海又是苦寒之地,寒毒最能掩人耳目。这本来是万全之策,孰料途中却出了差错。
“杨青青的孪生子长得太过相像,下毒的人竟然辨不清伯仲,慌乱之中给老二下了两遍毒,老大却躲过一劫。或许是天意,凑巧乌拉氏也派人暗中对这双孪生兄弟下毒手,想将两个幼童推入冰河中淹死,只说兄弟贪玩,溺水身亡。”
何晏之此刻的脸色已一片青白,连双唇都在不住颤抖。谢婉芝叹息道:“那光景正值春寒料峭,掉入冰河中绝无生路。你那时还不到三岁,实在是命大,竟然能活了下来。”她若有所思,“或许,正是冰水极寒,反而抑制了你体内的太阴之毒,竟让你得以生还。”
何晏之的神情呆滞,魂不守舍一般喃喃自语道:“幼年的事,我都记不得了。自我懂事起,就只是沿街乞讨,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我忘了娘长什么模样,更不记得爹应该是什么样子,只是朦朦胧胧还记得娘在草舍中喂我吃冷炙残羹……我从来都觉得,自己应该是出身于贫苦之家,大约是父母死于饥荒,才会流落天涯。”他仰起脸,眼中含着泪,“谢大人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世,自然会怨恨当今皇帝。你也算是她的帮凶,大人难道不怕我杀了你以泄心头之恨?”
谢婉芝低低笑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乃将死之人,自然已无所畏惧,说这些往事于你听,不过是希望你不要重蹈你兄长的覆辙。”
何晏之冷冷一笑,拱手道:“恕在下愚钝,实在听不明白大人的言下之意。”
谢婉芝并不回答何晏之的问题,只是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今上于我,有知遇之恩。但是,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注定是活不长的。皇上欲除掉我灭口,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不过因为牵一发则动全身,倒不如放任刘氏向我出手,她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我很早就怀疑过沈眉,只是未曾想到沈碧秋竟然真的是杨青青之子。沈眉是欧阳长雄的旧部,亦是将军最为倚重的亲信,欧阳长雄视沈眉如手足,临死之前将欧阳氏的权柄交予沈眉,嘱咐他代为统领四族直至杨琼成年。然而,沈眉怎么舍得?今上自然也不会愿意。
“沈眉在江南经营了二十余年,我便与他周旋了二十余年。只是,将他赶尽杀绝之日,便是我的死期。”谢婉芝淡淡地笑了,“以皇上的用心,不过是想在江南四族和刘氏外戚间找一个平衡的制约。我的身后,无任何世家的仰仗,无父、无夫、无子,了无牵挂,孑然一身,自然是最佳的人选。我早已料到,我身死的那一日,便是江南四族与刘氏一族决裂之日,而最终的赢家,自然是今上。她君临天下二十余年,论阴谋和权术,天下还有谁是她的对手?”
何晏之不免讶然:“杨真真为何要防着自己的儿子?”
谢婉芝垂下头,低声道:“其实,我一直疑心皇长子的身世另有隐情。今上对皇长子自幼关爱有加,恩宠无比,然而,却始终不让皇长子真正上朝听政,更不允许他随意离京。皇长子与欧阳将军有七八分的相似,今上爱屋及乌,情有可原,但又将他禁锢在皇宫之中,这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何晏之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谢大人如此殚精竭虑,却为自己铺就了一条死途,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谢婉芝仰天一笑,道:“然则,人终有一死。我此生最平静的日子,莫过于是在将军府中做文书的那段岁月。自从我考取功名,踏入仕途,便早已身不由已。今上虽然无情冷血,却并非昏聩无能之辈。当年江陵王未尽之事,她亦在做。灭北国,平江南,终究要有人赴汤蹈火。当年牺牲了欧阳长雄,而今多一个谢婉芝,也算不得什么。
“沈眉已经被恨意所左右,犹如疯魔,你哥哥他,心中大约也只有报仇二字。沈眉身负欧阳长雄的遗命,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合纵江南四族八派,以欧阳氏嫡系的身份号令群雄。欧阳氏与天山烈火教颇有渊源,历代遵玉虚宫无形无相心法为正宗,唯有习得这心法的人才是嫡传族长。而今,萧九渊已死,普天之下,得其真传者,只剩杨琼一人。”
何晏之心中一滞,问道:“萧九渊是何人?”他想到杨琼传授给自己的琼花碎玉剑法,又想到那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下的心法,不由得心跳如鼓。他突然觉得,杨琼待他是绝不同于旁人的。
谢婉芝道:“萧九渊是杨琼的师父,玉虚宫的前任宫主。烈火教和欧阳氏交好百余年,自前朝赵宋末年便是盟友。欧阳世家数代之前也曾有先人入主玉虚宫,执掌烈火教。你曾在九阳宫小住半年,自然见过杨琼的师弟萧北游,他便是萧九渊的独子。萧九渊当年送独子入宫为质,便是为了保护杨琼。”
她又继续说道:“沈碧秋欲取杨琼而代之,自然要得到无形无相心法,如此,他便可以凭借江东起事,江南本就离心,又掌握盐铁重权,以朝廷现今的实力,只怕一时间无可奈何。假若他无法得到心法,便唯有杀人灭口,杨琼一死,江南四族再无名义上的领袖,他亦可掀起江南武林的纷争。四族间若有内斗,自然是腥风血雨,朝廷则不得不出兵抚境。然则,无论江南是分是合,对沈碧秋而言,都是正中下怀。接下来,他便可以北上,收罗其父赫连勃勃的旧部,如此南北夹击,大清便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何晏之失声道:“如此说来,杨琼岂非危在旦夕!”
谢婉芝的目光深幽:“你为何要救杨琼?”
何晏之一愣:“我……”他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心中却如九曲回肠,暗暗想到:我为何要救他?因为他教我武功,又救我的性命,所以我要报答他么?他一时间心乱如麻,隐隐觉得自己见不得杨琼受苦,无论杨琼是谁,和自己有什么渊源,只期望杨琼还是九阳宫中那个不可一世喜怒无常的冷面宫主而已。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谢婉芝道:“他让你来找我,足见他是极信任你的。”
何晏之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谢婉芝面容肃穆地看着自已:“沈眉父子的用心,并非只是想光复大业而已。他们恨透了今上,亦恨透了刘氏。他们是想要今上万劫不复,即便天下四分五裂,即便生灵涂炭,也在所不惜。他们必会掀起腥风血雨,将大清拉入烽烟四起之中,到那时,江南自然又要与大清划江而治,而久居北方的花刺子模、图忽丹,包括女真旧部,亦会趁机越过长城,南侵中原,天下必然大乱,大清数代帝王的苦心经营都将化作灰烬。”
何晏之道:“谢大人是想劝我莫要向当今皇帝寻仇?”他冷笑了起来,“谢大人实在是多虑了,在下不过一介寒士,自忖还没有颠覆天下的能力。至于沈碧秋,我与他实在不熟,谢大人都对他无可奈何,在下又怎能阻止他的雄心?”他站起身,举着手中的夜明珠,在漆黑的暗道中细细勘察着,“谢大人与其在这里白费力气劝在下大义灭亲,倒不如想想办法如何出去。”
谢婉芝低低咳嗽了几声,缓缓站起身,蹒跚地往前走去。她的脸色惨白,却透着异常的青黄之色,唇角始终含着笑意。她扶着暗道里嶙峋的石壁,步履虽然缓慢,却异常地坚定:“我并没有劝你应该做甚么,只不过把知道的实情和盘托出。孰是孰非,孰轻孰重,你自然有自己的决断。你的母亲为了保全大清的基业,宁死也不肯动用她的亲信嫡系对抗朝廷,最后拱手将江山让给政敌。她忍辱负重,即便被赫连勃勃百般折磨,也绝不肯出卖自己的旧部。我虽然不是她的部下,亦为她所动容,深为钦佩。”她低声吟道:“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沉吟间,她笑着转过脸看着何晏之,“此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这是你母亲当年说给我听的道理,我一直铭记于心,我乃朝廷命官,而非今上一人的忠仆。然而,沈眉他却不明白,他为了杨青青,可以负尽天下人,只可惜,杨青青绝不会领情。”
何晏之怔怔地停下脚步,若有所思。谢婉芝仰天长叹道:“于我而言,人生在世,一为报国,二为报恩。苏小环与我有恩,欧阳长雄与我有恩,今上亦与我有恩,只可惜,从来忠义不可两全。如今,我能够报答苏小环和欧阳长雄的,只有拼死救出杨琼。”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暗道深处,“虽然是死路一条,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