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殿中,落针可闻。
宗顺帝缓缓睁开眼,看向跪在殿中的那个耄耋老人。
“何卿,你想立谁?”
何聪并未回答,反而继续说道:“东宫空悬,这才叫扈少毅这等奸邪之辈生了不臣之心。东宫有主,可固国本。”
宗顺帝拖着长长的尾音,满是不悦地道:“朕问你,你想立谁?”
朝堂上鸦雀无声。
何聪伏身在地:“储君人选,当由圣人决断,为人臣者,只是尽本分提醒圣人。”
又是一片死寂。
良久,宗顺帝才说了两个字:“散朝。”
他从龙椅上撑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满地的文武百官,眼有些花,但很快又恢复了清明。
常侍上前来扶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去清静殿。”宗顺帝撑在常侍手臂上的手,青筋突起,显然他站着都有些吃力,“让陆铮来见朕。”
陆铮到清静殿时,见几个工部的官吏匆匆从殿里出来。
是负责修陵寝的人。圣人身子每况愈下,只怕撑不了多久了。议储,当真是好时机。
陆铮垂下眼眸,跨过门槛,偏殿中,皇后正服侍圣人吃药。
宗顺帝喝得很认真,见他来了,示意皇后给他弄个软枕靠在腰上。
“陆铮,你父兄的捷报,可看了?”宗顺帝清了清嗓子,抛出一份加急的军报,“昨日送到的,朕忘了让你看。”
陆铮接过来仔细读了一番,当真是赢了一仗。春暖花开,打起仗来也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他不以为意地合上军报,还给圣人:“这才一仗。后面还不知如何呢。邯枝人善马战,渐渐入夏,自马儿膘肥体壮,还想再赢并不容易。”
“今日朝堂上,何聪提请议储,你可听说了?”宗顺帝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见宗顺帝提起这个话题没有避着皇后,陆铮心中明了几分:“微臣听说了。”
“你怎么看?”
陆铮笑笑:“圣人问微臣,总有些不合适啊。”
“无妨,朕赦你无罪。”
陆铮便开口道:“议储是好事,先帝在时,二十五岁便立了圣人为储君。”
这都是废话。宗顺帝想听的自然不是这个。
“你有人选?”
陆铮绞着眉头,觉得圣人就是故意当着皇后的面问自己的。自己一个银台司执笔,何德何能可以参与议储的讨论,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打探大将军府的意向。
“微臣自小在宫中与各位殿下一同入学,殿下们都是人中龙凤,天人之姿,确实难选。”
宗顺帝佯装不悦:“好好说话。”
“若真要说微臣与谁相熟一点,自然是十殿下了。”陆铮想想又摇摇头,“不过,他不能当储君。”
话音一落,皇后的目光投了过来。
宗顺帝也看向他:“为何?”
“于私,微臣与他亲近些,他若当了储君,以后再难一同玩乐了,玩笑也不好再开了。一不高兴,把微臣脑袋砍了也是有可能的。”
宗顺帝气笑了:“那于公呢?”
“于公嘛,微臣也没看出他理过政务。再说,他还太好女色,不好不好。”陆铮摇摇头。
虽说陆铮说得油嘴滑舌,但也没错。
好女色倒不可怕。
宗顺帝觉得自己就是极好女色之人。
与其说是好女色,不如说是欲望过于充沛。
当权者,天之骄子,要什么不能到手?男人、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泄欲的工具。
权欲越旺,情欲越盛。
自古皆是如此。
至于打理政事
老十前面有老七和老八,自然打理政事也轮不到他。
不过这次去春猎,这纨绔的老十,竟能舍身救父,倒出乎了他的意料。
皇后终于开了口:“老十都单独立府了,圣人也当派些政务给他,免得自己这么累。身子才最是要紧。”
宗顺帝点点头:“朕派他南下去见固安。”
“固安若准备六亲不认,老十去了,只怕是羊入虎口。”
皇后心中有些不安。
这次春猎,竟让老十立下大功,圣人虽然没有明着褒奖什么,却给了老十这么重要的差事。
想想,她就恨自己两个亲生的不争气。春猎不伴驾,反倒真去打猎了。
见固安这差事,的确很危险,可万一老十做成了,立下大功,储君之位很可能就是他的。她不过是老十名义上的母亲,又岂能真如亲生母子一般?
皇后想了想,说道:“不如让老七一同去吧。多个人,也多个照应。再说,老七小时候,固安总抱他,有点情分在,总是好的。”
宗顺帝淡淡地说了一句:“好。”
皇后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宗顺帝又说道:“议和之事,你觉得可行?”
陆铮难得严肃起来:“圣人,议和之事不可行。”
“说说看。”
“臣想借圣人的海舆图一观。”
宗顺帝让常侍带着两个小内官,抬着一大幅舆图进来,骨碌碌地在地上铺展开来。
陆铮褪去鞋靴,站在图上,从桌案上取来几只空茶盏,盖在城池上:“圣人请看,谌离在西,泉州在东。”
“长公主从最西南,跨到了最东南。若真如军报所言,这几处都有谌离船只出现,”
陆铮一边说,一边用手沿着海舆图上的海岸线画着,
“说明谌离已有了蚕食之心。扈少毅于长公主或许重要,于谌离人,并不重要。微臣斗胆揣测,长公主不过是狐假虎威,想借着谌离船只压境,救出扈少毅。”
宗顺帝沉默不语。
陆铮所说不无道理,谌离人此时来犯,显然是扈少毅里应外合,让他们知道芮国的主力已调往邯枝。芮国已无财力再召集军队,再说,重新训练水师,根本来不及。
原本想着抓住扈少毅的妻女,兴许可以逼着扈少毅吐出些银子来,谁知又跑了。
宗顺帝忽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像是要将心肝脾肺一块扯出来一般。
常侍慌忙传太医来。
陆铮退到一旁,跪在地上,将海舆图一点一点卷起来,立在墙边。
这咳嗽应该是赤环松蚕的毒入了肺理的征兆。然而离要命,还差着时日。
他退出清静殿,见颜贵妃在一旁候着,只与她目光一碰,便往外走。
没多久,颜贵妃果然跟了出来。
“陆大人——”颜贵妃带着身边的宫女加快了脚步,却又不敢高声叫嚷。
陆铮转过身,垂首行礼:“娘娘。”
颜贵妃定了定神:“太医怎么说?本宫在殿外听见圣人咳得厉害。”
前朝臣子天天说要杀她,许是圣人烦了,今日竟没有宣她入殿伺候。她担心圣人是被那些折子动摇,又担心圣人早逝,她更是难熬。
“太医说的太多了,微臣记不住。”
“一句都记不住?”颜贵妃眯眯眼。
“哦,想起来了,太医说,圣人不可再近女色。”
陆铮说罢行礼便走了。
是夜,颜贵妃偷偷摸摸回到玉芙宫。她褪去大氅,底下是一件几近透明的红纱裙子。
宫女惊骇不已:“娘娘,陆铮不是说,圣人不可再近女色?你这是”
“你怎么忘了,前些日子,本宫罚他在殿前跪了一个多月,他怎么可能好心告诉本宫实情?”
颜贵妃鲜艳欲滴的红唇一扬,“这话,就是他杜撰的,圣人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