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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碧波清影名葆喜

    海沟深处发光水母聚在一起摇曳,不时有鱼儿钻出珊瑚捉住路过的虾。


    两条巨大的海蛇串流而过,冲散了水母,卷乱了鱼虾。


    蟒蛇背着缰绳,拖着一座梭形的龙辇。


    龙王和值守躺坐在软椅中。那龙王此时已经脱去人相,头生独角似锥,白眉绿髯相接,突眼长吻,鼻孔两侧各垂几缕长须,牙突唇而出,下颚至脖颈尽覆绿髯。


    妖精化形多择人身,唯有龙类自负寿命悠长,不曾舍弃面容。值守与之相处也不觉有异,龙种他已司空见惯,船上经年,早已通晓如何与这些所谓的遗族贵胄打交道。


    旧时往事夸夸其谈,老龙见识多广,将那卢金山值守哄得喜笑颜开。相遇便是缘分,总要聊些今时今日之事,但话题只要与那船中上清门人相关,便戛然而止。


    几次尴尬,卢金山值守终于按捺不住。说了句,“当下形势诡谲,都与此人干系不小。你海中龙种可有对策?”


    龙王眉头紧锁,这是被逼到了墙角,不说些什么得罪了贵客,说错了,怕是日后传了出去还得吃挂落。他索性直说,“家中长辈是愿意帮衬紫明道长归山的。”


    天下大势,自此话而出,定了一分。


    不多时二人来至龙宫之前,龙宫修于海渊峭壁之上,珊瑚海带覆于洞口,虾兵支着长戟撩开垂帘。蟒蛇拉撵而入。


    入洞天,避水珠隔水造陆,花花草草绚丽缤纷。鲛人着裙衫,托漆盘彩礼相迎。


    翅撩海龙女披霞戴冠立于众妖之前。龙女鳞白,头生双角,枝丫上垂五彩吊坠,与彩冠之上明珠交相呼应。吊眼细长明亮,龙吻尖长唯有两须。


    “恭迎王上,恭迎贵宾。”


    “有请道长。”龙王先一步落辇躬身相邀。


    “卢金山福水子拜见海主。”


    龙女欠身万福,同值守介绍彩礼。有其白氏龙族的珍宝,有敖氏龙族的灵草。这龙女来头不小,其族白氏源头乃是烛氏。白氏始祖可追溯至烛鼓六子,烛炝。若论血脉,其远贵于龙王敖炅。


    流水席上,福水子受宠若惊。诸多宾客携礼而来,他晕头转向险些被迷了心窍。


    尾宴之时,一众宾客皆去。福水子疑惑地看着白龙海主。


    白海主端起酒樽掩面饮下,“道长可是疑惑本尊为何如此盛宴相邀?”


    “贫道背景单薄,天赋平庸。不知海主所求何事,怕是贫道担当不起……”


    海主依靠在大椅上,雍容华贵。她盯着胖胖的福水子看了许久,“天道宗携大势而来,要强压我等海族低头。本尊无奈,出海躲了数年。近日才归,遂摆下宴席邀请值守做客。”


    听闻此言,福水子虽已微醺,但即刻正襟危坐,细细聆听。


    “听闻道长师叔如今做了政法教南岚馆的理事,家兄曾化人上陆拜访。但理事关门不见……值守年年从此过,本尊也一直恪守政法教规章,不曾为值守添过麻烦……”说着海主细细端详福水子的神色,“道长与理事同出一脉,情感深厚。还请道长代为传达,我等心意。”


    说罢海主从桌下取出一尊方盒,轻轻抬起盒盖一角。顿时殿中霞光闪烁。


    福水子握拳皱眉,他慢慢移开视线去看敖炅。敖炅低头饮酒不语。


    福水子无奈看着桌面,用余光瞥了眼白海主手下的锦盒。如此灵光四溢之物,即便非是先天元灵,也不逊太远。仅仅一瞬,这殿中灵炁盎然。他知晓如果拒绝,之前所有的彩礼都要退还。海上蹉跎几百年,他心动了。


    反者道之动,妄念一起,静养之气一泻千里,抿着嘴唇问,“不知海主所求何事?”


    白海主听了第二问开怀笑道,“此宝乃是自龙元白族所存的定风珠,产自高山白雪之中。大日之精华,水木之灵韵。万籁寂静之下,高寒之阳极。苍梧真人出就阳神,该有珍物护身。我部海族与天道宗有约,翅撩海无定炁脉之产,需与之交易八成。但天道宗来使通报,当今灵炁活跃,但人间世道纷乱。俗道所产宝钱不足交易数额。要取消原本八成交易额度,降至七成。更言说因灵炁活跃,灵物产量跃增,那怕其中七成,亦要贬值。”


    胖子听完冷汗涔涔,闭上眼睛不敢去瞧那宝盒。沉吟片刻,直视白海主。正坐言说,“如此大事,该与天道宗来使相商才对。贫道只是小小正法教分支值守,如此大事,岂敢评判?”


    海主面色不改,仍雍容笑道,“道长你啊,看低了我等海族,也看低了你师叔。正法教明鉴天下之事,我如今所散资材,与同那天道宗易物所得相差无几。我们只是想求一个公道……”


    福水子听完此话更不敢言,思虑良久。正坐小腿之上,探手躬身行之大礼。“贫道可以代言,但成不在我,请海主见谅。”


    白海主的笑容僵在脸上,长出一口气。“不胜感激”


    欢声笑语之始,沉默寡言而终。


    敖炅依旧独自驾辇将福水子送归大船,一路上龙王眼神躲闪,也不似初始那般健谈。而福水子动了妄念,闭口修心,自然也不想言语。


    一夜过去。大船缓缓而动。行于天上炁脉与海中无定炁脉之间。大船上明轮依靠符篆驱动搅乱了海流,一道道波涛排排退去。


    杨暮客起床站在甲板上开始早课望气。紫气入目,充阳驱阴。苍白的面色终于露出些许红润,但也红的不那么正常,不是冻得红血丝,也不是粉嘟嘟,却像是纸人娃娃一般。


    踩了应时节的罡步,迎着太阳哼哈两声。哼气如雷,哈气如鼓。新生的尸身肠胃开始蠕动,他并未进食,所以咕噜咕噜的声音让人耳酸。


    大早上通气后噗噗两个响屁。


    因为阴气太盛,那种鬼王莫名的威势让一旁候着的僵尸更夫小心翼翼。


    收功后杨暮客好奇地看着边上提着空灯笼的更夫,“不知道友为何在旁等候?”


    僵尸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磕头行礼,“罪户韩冀拜见道长。船中有小妖化形,非是我等罪户之身。罪奴欲求道长赐福,赐名……”


    杨暮客颇有兴趣,“你知贫道所修道法?”


    僵尸勉强抬头,“化形大妖为您行走,执掌天地文书。想来道长身份贵不可言。我等妖精若无正道勒令明心见性,日后总免不得作孽害人,行错路被天官打杀,或者沦为我等罪户……”


    杨暮客懒得啰嗦,不就是起个名儿嘛,我前些日子才给人起过。他嘿嘿一笑,“牵头带路。”


    他们从侧面甲板的内部旋梯下去。楼梯绕着三根立柱,立柱以三才之势而建,中央一根从底到顶的滑竿,每层楼梯平台都有缆索挡住前出的跳板。杨暮客看着跳板跃跃欲试,怎料那老僵尸竟然老老实实地走台阶。


    走了许久,涛声闷响,从敞亮到昏暗。老僵尸的提灯散出橘色的光,照亮了苔藓斑驳的船底。


    船腹的空间很大,有蒙着皮布的大货仓。那些个与天道宗交易的货物却不在其中,想来是被收起来了。只是这人未曾露面,不知是不是修士。


    进了一个大厅,算得上干净整洁。门口靠边一个有一个长桌,好多妖邪在一旁候着,长桌上放着一只长长得大卵。


    再往里看去,房间乾位供着神龛,长明灯各置左右,香炉中炭火猩红袅袅。神龛中间是一张丹青画像,画像上有仙人名号。


    正法教卢金山卢川真仙。


    杨暮客没有理会那长桌上的卵,也没理会周遭跪地的罪户。径直走向神龛前头的香鼎,取出一根香烛,单手摇了摇,插下后捏了个子午诀。


    “上清门紫明见礼。”


    僵尸远远看着不敢上前。


    神龛灵光一闪,屋内昏暗的妖氛都清明不见。


    杨暮客转身回到那老僵尸身边,“就是此物?”


    老僵尸将桌边跪着不敢抬头的鲛人一把架起,“此奴便是这小海豚的养母。如今小海豚化形于此卵之中,十二年后方得全满。”


    杨暮客眯眼盯着那鲛人,“所犯何罪?”


    鲛人不敢抬头,生若蚊虫,“罪奴蛊惑人心,混入人间。所犯杀人之罪。诞人子,乱纲常。所犯逾礼之罪。”


    杨暮客又看了看那桌上之卵,问那鲛人,“此妖是你所养,那你可愿她随你姓?”


    鲛人低头迟疑片刻,“罪奴孑然一身,无名无姓。”


    杨暮客点点头,行科推算了此时的天支地干,以神龛定方位,掐算着说,“礼如器,当方正。器乘皿,圆而神。大日其上,浪涛涛。我以为‘温’姓当合时宜。”说完他左手放在卵壳之上,右手掐后天八卦,以温字做卦。先天之数,后天之位。


    “天与水违行。讼元吉。同人,行中正。吉在西北。补齐五行,该唤她一声絜。是以,姓温名洁。”


    说完杨暮客左手提起朱砂笔在右手所按之处写下小妖姓名。


    听完那鲛人跪地叩首,“道长赐名之恩,罪奴无以为报。”


    杨暮客盯着那鲛人看了一会儿,“你既是无名无姓,我也许你一个名字。”


    那鲛人却不敢应。


    杨暮客嘿嘿一笑,“若是许你姓温,有倒反天罡之嫌,估计你心中也不愿。”


    “罪奴不敢。”


    “你虽生于水,却性情如雷,此前半生犯下大错,沦为罪户。贫道许你姓程,程源于风。寓意为知规章而谨慎。单名为葆,既是珍贵,也是保护。”


    那鲛人听完嘣嘣嘣叩三个响头,“道长大恩,若罪奴程葆脱得藩篱,定为奴为婢以报恩情。”


    杨暮客听罢摇摇头,“尔等上不得岸的罪户,贫道并无所求。”说完他笑眯眯地摸了摸那卵壳,“温洁呀……莫要辜负了贫道的心意。”


    房中气氛随着小道士的俏皮话瞬间暖和起来。


    杨暮客的呼喝之下,一众跪着的妖精罪户也佝偻着身子站起身。这些罪户这些年来也攒下了些许灵食,都是海中抓的。在老僵尸的张罗下摆到长桌上,杨暮客坐在主位看着桌面寒碜的菜碟,硬着头皮动了动筷子。


    嘿,还别说。模样虽比不得前几次所用灵食,但算得上别有风味,那叫一个腥膻。不少罪户看着小道士细细品尝吞咽口水。


    每样浅尝即止,非是吃不下,只是受不了。


    这些罪户眼中产生了不该有的希望,小道士给不了,也不能给这些罪户希望。


    一只年迈的山魈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颗果子凑上前去。但杨暮客并不接。


    “上人,老奴服罪已十一甲子。正法教乾明子真人判刑五百年,可如今已过两甲子有余,老奴仍未得赦。恳请上人明鉴……”


    一旁的老僵尸赶紧拉过那山魈,“你这马流,福水子的‘探心明镜’既过不得,怎敢以此事扰上人用餐。”


    杨暮客放下筷子,开了天眼金光探查一番。笑道,“既五百年不足偿,那便再加五百。”


    说罢神龛竟有所应,与船中正法教大阵呼应,一道道锁链束缚在那山魈如影随形的孽气之上。


    所有的罪奴都愣住不敢喘大气,杨暮客瞧见了那日训斥过的木偶。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木偶谄媚地笑着,“不知道长上人有何吩咐。”


    “你既是偃师,想来手艺不错。我院中那马车翻山越岭,不知还用上多久。你想想办法,弄得结实耐操,还能用得舒适。”


    说完杨暮客筷子一丢,“诸位莫要浪费盘中灵食,均分之。”脚下七星天罡变腾挪,两步出屋,路过了水压仓,仿若一阵风,踩着那滑竿横行其上。


    罪户,没有户籍,没有道籍。偿不清那罪孽,终与土地无缘。


    小道士一来一回想通些许事情,多亏了不曾修习邪法,没能祭炼生魂。否则也没有成人之路。


    他也终于弄明白,七窍为什么会流散阴灵。


    那些他过往吞噬的生魂不经过炼化,寄居在魂魄之内。但他神魂随着三魂七魄醒来会越来越纯净,它们的息身之地会越来越少。终有一天这些阴灵会无法隐藏在他的神魂之中。既然如此,那就找个机会放了吧……


    借着阳光,取出离心窍最近,最通透的那一只,对着季通守卫的方向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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