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婆子说浑话,
尤氏不满。
凤姐命人把婆子
绑起来发落。
没想到就惹了人家不满。
在太太面前说了话,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人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的便跑入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口内说:“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给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日算账。”
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
“周姐姐你来,
有个理你说说。
这早晚门还大开着,
明灯蜡烛,
出入的人又杂,
倘有不防的事,
如何使得?
因此叫该班的人
吹灯关门。
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
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了他们,说这几日事多人杂,一晚就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人不许放进去。今儿就没了人。这事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
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道:
“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叫他们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子。”
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
“我也不饿了,
才吃了几个饽饽,
请你奶奶自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
“这两个婆婆就是管家奶奶,
时常我们和他说话,
都似狠虫一般。
奶奶若不戒饬,
大奶奶脸上过不去。”
凤姐道:“既这么着,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
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付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么事,此时已经点灯,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见了大奶奶就是了。”
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意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撒开手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道:
“二奶奶打发人传我,
说奶奶有话吩咐。”
尤氏笑道:
“这是那里的话,
只当你没去,
白问你。
这是谁又多事
告诉了凤丫头,
大约周姐姐说的。
家去歇着吧,
没有什么大事。”
李纨又要说缘故,
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
可巧遇见赵姨娘,姨娘因笑道:“哎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
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头故事。
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
互相联络,
好做首尾。
方才之事,
已竟闻得八九,
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
便恁般如此告诉了
林之孝家的一遍,
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
“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
赵姨娘道:
“我的嫂子,
事虽不大,
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
巴巴的传进你来,
明明戏弄你,
玩算你。
快歇歇去,
明儿还有事呢,
也不留你吃茶去。”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
“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了,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请去。”
这两个小丫头子才七八岁,原不识事,只管哭啼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
“糊涂东西!
你放着门路不去,
却缠我来。
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
做陪房费大娘的儿子,
你走过去告诉你姐姐,
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
什么完不了的事!”
一语提醒了一个,
那一个还求。
林之孝家的啐道:
“糊涂攮的!
他过去一说,
自然都完了。
没有个单放了他妈,
又只打你妈的理。”
说毕,
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减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各皆虎视眈眈。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的乱闹。这边的人也不和他较量。如今听了周瑞家的捆了他亲家,越发火上浇油,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便走上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并没什么不是,
“不过和那府里的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便调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马圈里,等过了这两日还要打。求太太——我那亲家娘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说声,饶他这一次罢。”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姐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使不出来。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挑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
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
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的人,妇女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实恶绝凤姐。今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都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见今日无远亲,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衣常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姐妹等围绕。因贾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早已都行完了。然后赖大等带领众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的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了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都承凤姐的照顾,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
当着许多人赔笑和凤姐求情说:
“我听见昨儿晚上
二奶奶生气,
打发周管家的娘子
捆了两个老婆子,
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论理我不该讨情,
我想老太太好日子,
发狠的还舍钱舍米,
周贫济老,
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
不看我的脸,
权且看老太太,
竟放了他们罢。”
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
又当着许多人,
又羞又气,
一时抓寻不着头脑,
憋得脸紫涨,
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
“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
尤氏也笑道:
“连我并不知道。
你原也太多事了。”
凤姐儿道:
“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开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一件事情去说。”
王夫人道:
“你太太说的是。
就是珍哥儿媳妇
也不是外人,
也不用这些虚礼。
老太太的千秋要紧,
放了他们为是。”
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
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
琥珀见了,诧异道:
“好好的,
这是什么缘故?
那里立等你呢。”
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
“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
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还罢了。”
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
凤姐儿答应了。
鸳鸯忽过来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说:
“你不认得他?
只管瞧什么。”
鸳鸯笑道:
“怎么他的眼肿肿的,
所以我诧异,
只管看。”
贾母听说,便叫进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
“才觉的一阵痒痒,
揉肿了些。”
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
凤姐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姐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
说话时,
先摆上一桌素的来。
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才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
尤氏、凤姐儿二人正吃,
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也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又说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缘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
贾母因问为什么缘故,
鸳鸯便将缘故说了。
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正说着,
只见宝琴等进来,
也就不说了。
贾母因问:
“你在哪里来?”
宝琴道:
“在园里林姐姐屋里
大家说话的。\"
”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吧。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
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
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
“糊涂人多,
那里较量得许多。
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
虽然寒素些,
倒是欢天喜地,
大家快乐。
我们这样人家人多,
外头看着我们
不知千金万金小姐,
何等快乐,
殊不知我们这里
说不出来的烦难,
更厉害。”
宝玉道:
“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
事事我常劝你,
总别听那些俗语,
想那俗事,
只管安富尊荣才是。
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
该应浊闹的。”
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姐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
宝玉笑道:
“我能够和姐妹们
过一日是一日,
死了就完了。
什么后事不后事。”
李纨等都笑道:
“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妹们都不出门的?”
尤氏笑道:
“怨不得人都说
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
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
宝玉笑道:
“人事莫定,
知道谁死谁活。
倘或我在今日明日,
今年明年死了,
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众人不等说完,便说:
“可是又疯了,
别和他说话才好。
若和他说话,
不是呆话就是疯话。”
喜鸾因笑道:
“二哥哥,
你别这样说,
等这里姐姐们
果然都出了阁,
横竖老太太、
太太也寂寞,
我来和你做伴儿。”
李纨、尤氏等都笑道:
“姑娘也别说呆话,
难道你是不出门的?
这话哄谁。”
说的喜鸾低了头。
当下已是起更时分,
大家各自归房安歇,
那妙玉在后山上听了看了,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墙倒众人推,早晚会轮到她王熙凤。要不这样也难有觉醒,饶是这样,也未必就能觉醒的。早晚还得磨炼了,才会是那个明白的。
这会子,
无非也是些,
自以为聪明的,
蠢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