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军的短兵相接,几乎就是一刹那,看似威勐的魏军便如同纸湖的老虎般倒在血泊中。
有些身强力壮的魏军抡起大刀照着燕军噼去,只觉平日里舞得虎虎生风的大刀沉了几十斤,动作招式都好似放慢了几倍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被龙骧骑刺于马下。
毋丘宗大惊失色,怒道:“怎么回事?继续上,拦住他们!”
又是三个千人队直推上去,可龙骧骑已成了不可阻拦的洪水勐兽,竟然轻易间被突破,霎时间魏军就失去了交战的决心,亡命般的向后逃。
邓艾瞧见这样的场景,登时哈哈大笑,一面策马向前冲,一面大声呼喝道:“魏军败了!魏军败了!”
“魏军败了!”
“魏军败了!”
龙骧骑无不学着邓艾齐声呐喊助威,霎时间夹杂着冲杀的威势,近万名魏军如同农户赶鸡鸭鹅般驱逐,下意识地掉头往自家的方阵逃去。
毋丘宗瞧见这等情况不免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道:“督战队!快,拦住他们!”
可想拦已经是拦不住了,上万名魏军没命价的逃亡,集体丧失了斗志,登时撞上了列阵的后军。
这一撞便如同巨石落入了平静的潭水中,瞬间翻涌起朵朵涟漪,奔逃的魏军撞上前军引发混乱,前军又撞上中军,中军又撞上后军,一时间全都守不住阵脚,亡命奔逃。
要知道在数万人的人山人海中发生混乱,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彼此间阵脚一乱,浑然没了方向感,分不清东南西北,有人闷头往东边冲,有人往南边跑,引发大量的冲撞。
七八名魏军坠下马来,还没来得及爬起身来,纵横来去的骑兵瞬间奔腾而过,只把坠马士兵的头骨、胸骨都踩得稀碎,当场化作了肉泥。
邓艾放声狂笑,驱使着龙骧骑左冲右撞,将每一处的方阵都冲散,龙骧骑皆引弓四射,速度又快,防御力也惊人,只把八万魏军扰成了一锅粥。
曹爽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数万将士疯了般乱冲乱撞,如蚂蚁般盖地而来,脸颊抽搐了几下,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情况?”
毋丘宗已知这样的局面是拦不住了,再不跑很有可能被困在乱军中踩踏而死,当即立断道:“大将军,不好了,快撤!”
曹爽兀自未反应过来,他无法想象为何刚才列阵完毕,攻守有度的军阵霎时间乱作一团。
而这发生的时间就仅仅只在半个时辰都不到。
他愣在原地,毋丘宗可不傻,明白乱军的态势已然形成,再也无力回天,跑得慢两人的命都要搭上。
毋丘宗纵身将曹爽扶上马背,对着身边千余人的亲兵大喊道:“全部撤退,不要逗留!”
众亲兵反应过来,当即护卫在曹爽的身边,飞速向北遁逃。
邓艾在一轮冲锋中斩杀了不少魏军,他抬头一瞧,只见那中军耸立的巨大麾盖也轰然倒塌,一支密集的小部队向北而去,立即知道是曹爽撤退了,当即喝道:“曹爽也跑了,尔等冥顽不灵的再战,唯有死路一条!”
毋丘俭正在前方与公孙修亲率的万人大军对抗,突然便听到身后的动静,一回头八万大军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般,各自为战,互相冲撞,哪里还有精兵的模样?
简直比溃败的土匪还要不如。
毋丘俭骇然不已:“三千人对抗八万人,竟能斗成这个模样——”
他虽然知道曹爽不知兵,可自己的儿子也在后军预备,颇得自己的真传,按理来说就算不擅长指挥,由毋丘宗领兵也不会沦落这一局面。
心中虽有一千个念头要去一探究竟,可受制于公孙修的拦截,自己一旦后撤,必然腹背受敌。
公孙修冷笑看着场上的乱象,他明白八万大军自乱阵脚之际,魏军就注定要败下阵来了。
因为魏军最大的敌人已不再是燕军,而是自己。
在古代战争中,军阵严谨就是三军的性命,只有不出现溃乱,才能一如既往的交战下去。而当阵脚乱了,只会在互相踩踏中死去。
曹操的步战令甚至严格到列阵之际,有站错位置、大声喧哗、交头接耳者,都一律除以死刑,为的就是尽最大努力维持三军不崩溃。
公孙修大声道:“毋丘俭,你若不乞降,曹爽可就死路一条了。”
毋丘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将军曹爽跟儿子都处于乱军之中,自己若是不去救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登时犹豫不决。
主簿苦笑道:“刺史,咱们也撤退吧,若是再不走,幽州兵部也要军心涣散。燕贼使了妖法,八万大军都中了邪术。”
“胡说八道!若是燕贼真会妖法,何以只有曹爽那八万后军溃乱,我等却不会——”
毋丘俭当场破口大骂,可就这么一瞬间,又想通了其中的来龙去脉,登时脸色黑得如同锅底,喃喃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这不是妖法,问题就出在休息的半个时辰。我等幽州之兵为了防止燕军的偷袭没有休息,故而没事。”<huting.
主簿有些摸不着头脑,愕然道:“这跟休息了半个时辰有什么关系?按理来说,我等没有休息,才应该疲惫才是。”
毋丘俭哼了一声,心中又惊又怕,冷声道:“那你就错了,若是安心的休息一宿,三军将士自然恢复气力。但我等一路兼行至此,将士多有疲乏,尚有余力。可一经停下休息半个时辰,体内的疲劳感便瞬间释放出来,双腿麻痹,腰酸背痛,连兵器都拿不稳了。”
说到这里,狠狠瞪了主簿一眼:“你且想想,我等行军之际,最疲劳跟松散的阶段,是不是急行军一日后,休息了半个时辰那个时候?”
主簿呆了一呆,显然对这未曾设想过的道路给镇住了,苦笑道:“小人当真不敢想象,我军竟然会败在这一个小小的细节上。燕贼提出给我军将士因为远道而来,允许休息半个时辰再行决战,小人还觉得燕贼就是沽名钓誉之徒,不知宋襄公的前车之鉴。如今想来,中计的倒是我们。”
毋丘俭虽然识破了其中的奥妙,可也已经晚了,事后诸葛亮的事,根本没有证明不了自己的过人之处。他咬牙切齿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战失利皆归罪于我等疏忽大意,致有此败。”
主簿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忙道:“刺史,咱们也应该撤了,若是再不撤——我军也要乱!”
军队的溃败率是极低的,一旦出现逃跑、负伤、阵亡的将士达到了某个比例的临界点,兵卒彼此之间的勇气与信念就如同多诺米骨牌一样,推倒了其中一块,就会连带着把其他的也顺势砸倒,产生连锁反应。
毋丘俭长叹一声,无奈道:“撤兵吧。”
在他的军令下,幽州兵擂鼓而动,缓缓后撤,他的治军极为严谨,方阵没有任何的乱象,稳步的向后撤退,便如同海浪在翻涌中推上了沙滩,又顺势退回大海。
公孙修心中暗赞,眼看邓艾追击曹爽已追得不知去向,留下满地的尸首与兵器,魏军的旌旗也掉在地上,布满了脚印跟马蹄印。
他当即收住追击的想法,下令道:“此时不值得追上去,先收拾战场,把走散的魏军都给孤一一抓回来,若不从之则杀。”
他深知八万魏军作鸟兽散,溃军大多是落单的数百人、一千人为规模,群龙无首便如同流匪,极易对付,只要喝令其缴械不杀,就会乖乖的高举双手投降。
一来是能把溃军捉回来当降卒,二来也避免被毋丘俭捷足先登的收走了四散的溃军,至于第三,也是重要的一点,溃军可是没有任何军纪可言的,极有可能会对周边的辽燧百姓进行惨无人道的劫掠与屠杀,不得不防。
直到夜幕降临,东北角逐渐亮起一片大大小小的火光,却是邓艾率领龙骧骑凯旋归来。
公孙修立于城下观看,见活着回来的龙骧骑竟有一千五百人,不禁又惊又喜,赶紧命人开了城门,迎邓艾入城,旋即犒赏三军,玉田同庆。
邓艾兀自心有余季,身上似乎挂了几处彩,左肩处有个伤口兀自渗出血来。
公孙修急忙拾起纱布,亲自为他包扎。这一举动可把邓艾弄得受宠若惊,忙道:“王上,臣不碍事的,怎能劳您大驾?这可折煞我了。”
“别动——”
他手脚麻利的为其敷药,并缠上绷带,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此战可杀得魏军损失几何?”
邓艾咧嘴一笑,右手按在左肩的伤口处,笑道:“王上,臣一路追击魏军主力,引得他们自相踩踏,回来的路上也大致清算了一番,魏军伤亡大体当在三万人。”
公孙修听到这一数字,不禁笑出了声:“这下曹爽大将军的位置,很可能就保不住了。十万雄兵折损了近三万,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恐怕司马懿等人得知消息,又能大做文章的弹劾一番了。”
邓艾点头称是,从怀中掏出一封带血的书信,笑道:“此战着实过于凶险,臣以做好必死之心,不破魏贼,誓不还转。幸得不辱使命,这绝命信倒是用不上了。”
他心中大震,对邓艾又多了一分喜爱,接过绝命信也不拆开,沉声道:“士载真是孤的良臣,此信不用拆开,也知士载写的内容,你定然是写了自己死后,燕国何人有能力担当大将军一职,今后如何防御魏军,如何屯田安民以济世,如何请求孤安顿你的孤儿寡母,对么?”
邓艾一愣,随即摇了摇头:“王上神机妙算,却算漏一事,臣并未在信中请求,若是不幸战死后如何安顿臣的孤儿寡母。”
公孙修长叹一声,右手抚着邓艾之背,左手举着绝命信,直接揉成纸团,扔进旁边的火炉中,瞬间化为灰尽。
邓艾一愣,不知燕王为何这般。
他眼中倒映着火光,沉声道:“士载,孤且跟你说一遍,你且谨记在心。燕国志在纵横天下,雄霸一方,要的是一个伴随孤的能臣,而不是马革裹尸的义士。无论如何,都不可萌生死志。你若是时常怀有必死之心,那是对我的辜负,而非报恩。”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君臣之间无半分隔阂,旁边的将士、内官、侍女无不动容。
邓艾浑身一震,反应都慢了半拍,虎目却已含泪,口吃的老毛病又犯了,吃吃道:“王上……臣……臣必然,必不负王上的厚望。”
他拂袖起身,负手而立,笑道:“士载,你且记住了,此时你可不止代表你一人,而是孤的左膀右臂,你若是敢常怀死志,那便是断孤的一只臂膀。”
邓艾精神一震,忙道:“是,臣谨记在心。”
公孙修回过身来,打趣道:“恐怕这个时候的曹爽,已经连饭都吃不下了吧?此番大败若是再不撤军,洛阳方面的怒火能烧到辽东来。”
魏军大营。
司马昭盘腿坐于军帐中,独自闭目养神,旁边站着一名身材瘦长的军士,是连夜从辽燧之战中跑回来汇报战况的斥候。
斥候显然一夜未眠,换马不换人的奔了百余里,说话有些疲惫了,颤声道:“圣使——小人,小人所知的一切,就是如此了。”
司马昭静静地听完,有些不可思议,讶然道:“你说邓艾以三千铁骑,冲得我军都溃乱了,这怎得可能?难道都是天兵天将不成?八万大军就算列阵不动,区区三千人没命价的斩首,又能杀得了几人?”
斥候苦笑道:“小人也不明白,八万后军明明已结阵完毕,仍然被燕贼给冲散了,便如同中了妖术般。说来我军本身就在兵力上占优,燕贼又舍弃守城之利,愿意出城决战。甚至于决战前,体恤我等远道而来,必然困乏,给我等休息半个时辰,再行决战。”
司马昭心中一动,微一思索,随即了然,澹澹道:“这不是妖法,是计谋。行军一日的大军虽然疲惫,尚有战意可言。休息了半个时辰,那才是最致命的,就如你这一路回来报信,虽然筋疲力竭,可不至于懒散,现在坐了这么一阵,是否觉得双腿发麻,腰酸背痛?”
说到这里,也不禁幽幽一叹:“这是计中之计,大将军跟毋丘俭定然认为,燕贼狂妄试图速战速决,于是被燕军牵着鼻子走,原地休息了半个时辰,意在诱燕贼出城偷袭,可实际上正是燕贼所希望看得到的,按兵不动等着半个时辰,故意等到我军将士手脚发软,这才出兵一战,可谓是将以逸待劳运用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