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的战况几乎每一日都在变化,整个魏国的边防都陷入了恐慌中,司马师作为目前坐镇魏国核心的执剑者,只听得心力交瘁。
首先是燕军南下重创了司马懿的大军,使其损失惨重,从碣石城、无终城再到昌城的三次大规模战役中,竟然没有取胜过一次,而且屡屡损兵折将,所阵亡的将士过半。
司马师非常的不解,他是明白父亲的为人,不可能打出这样的战绩,听得屡屡传来的坏消息却让他不得不相信,唯一值得慰藉的是,燕贼在战场上虽有获利,却并不能南下,久持必败。
而另一个坏消息是从雍州传来的,司马师更是气愤不已,王经的粗心大意导致了数万魏军被斩杀于桃西,此战瞬息之间便成就了姜维的威名,一夜之间威震陇右,若不是临阵换将为大忌,司马师现在便想把王经召回京师问罪。
桃西之战的后果深远,不仅让魏国在雍州的军力大损,西北羌戎之地的少数民族更加蠢蠢欲动,魏国于雍州境地的民众甚至还有出现因为惶恐而投靠姜维的。
司马师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叹息道:“姜维算是一战成名了,什么蜀汉大将军,孔明复生——哼!说来可笑,若不是王经、陈泰二人调度失当,姜维如何能创下这样的举世之功?”
钟会思索片刻,点头道:“此战确实是疏忽了,姜维羊装率军从祁山、石营、金城三路齐发,多路分兵便已存疑,极为虚假不可信。即便姜维绕道枹罕,闪击狄道确实是一惊世之举,王经但凡有半分将帅之才,只要固守狄道,等陈仓的后援大军抵达,合力便可击退姜维。”
司马师不由得高看了钟会一眼,点了点头道:“士季所言,正合吾见。王经此人,误我大魏,一个死读兵书的顽愚之辈,竟敢效彷当年的韩信,学了个四不像,数万将士都白死了。”
钟会沉吟道:“目前王经率领万人退守狄道,要抵挡住蜀军的北进之路,撑到陈泰的援军赶至,还算是功过相抵,毕竟这次姜维的用兵确实狡猾,能拖到姜维自动退兵,即可不战而胜。”
司马师“哦”了一声,心想钟会的庙算不在自己之下,故作不解道:“士季何出此言?姜维野心勃勃,出兵规模又盛况空前,可不是好对付的,怎会轻易退兵?”
钟会没注意到司马师的异色,在帐内走了几步,随口道:“回卫将军,姜维出其不意的用兵,确实超乎寻常人的想象,可用兵全然在‘奇’,便失了‘正’。自古用兵奇正结合,虚实相间。姜维率领五万蜀军绕道枹罕,又如此轻捷,八九成是轻军上阵,战况拖得时间一长,粮草不济,姜维不退兵也得退兵。”
司马师暗赞钟会的眼光毒辣,果然是可造之材,只可惜这样的人才,配上这样的野心,又如此年轻,对司马家还真是一柄双刃剑。
双刃剑既可杀敌,亦可伤己,司马师对这样的手下既欣赏又防备,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士季所言甚是,那你认为,该如何解决雍州百姓跟西北羌戎之心呢?”
钟会本欲说自己的看法,可登时觉得过于招摇,苦思道:“这个——人心是肉长的,百姓被吓坏了,只盼陈泰能守住吧。”
司马师嗯了一声,轻声道:“确实如此,在我看来,还应当陛下亲自拟旨,安抚雍凉万民之心,否则姜维威名滔天,极有可能会引发不少百姓投靠了姜维。”
钟会早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忍而不说,眼看司马师自己说了出来,登时拍手叫好道:“卫将军高见,这才是关键所在啊。”
司马师心想你这等见识的人若是看不透,那就见鬼了,沉吟道:“一道圣旨若不能安民心,那就两道三道,定要稳住人心。人心若是不稳了,雍凉之地也就离失不远了。”
两人促膝长谈,不觉已到深夜,司马师眼疾流脓,只觉瘙痒难耐,脸颊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钟会观察到这一幕,心中莫名震撼:“卫将军的克制力当真是罕见,这样的剧痛换一般人早已满地打滚,他竟能若无其事,实在是厉害。”
眼睛作为人体最薄弱的器官,稍微沙子迷了眼都要难受半天,何况是长了瘤子,更是要命。
司马师轻快的呼吸声变得略微急促,声音仍是中正平和:“合肥失守这件事,又该如何?我为王凌所阻,无法发兵援救,坐看诸葛恪攻破了合肥。”
钟会道:“属下认为,孙权得了合肥,目光也只会先盯着淮南寿春,这如同于王凌身后的黄雀,势必偷袭淮军的后方,此正是得陇望蜀。”
司马师“嗯”的一声,认真道:“所言甚是,得陇望蜀,王凌现在恐怕都要紧张万分了。只是我不会把这个机会让给吴国,必在此之前杀尽淮军,攻下淮南,再顺势夺回合肥,不给吴国北上的机会。”
这可不是虚言,司马师亲自督战淮南,立即就展现了非同寻常的军事天赋,各路人马的调度安排得井井有条,淮军跨过淮河直捣洛阳、入驻许昌的梦直接破碎。
在司马师的分配下,王肃跟傅嘏左右包抄,很快便把淮军堵得苦不堪言,淮军无奈只得驻扎在项县。
两人交谈了许久,钟会找了个借口就告退了,心想:“每日与卫将军彻夜长谈,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平日里神思困乏罢了,他伤的可是元气。”
待得钟会出了军帐,屏风后的汲布一个转身出来,幽幽道:“主公,钟会这个人看起来不是什么好驾驭之人,可得小心。”
“不碍事的,此人堪当大用。”
司马师道:“我常听父亲说,当年文帝为世子时,曾跟陈王争宠与武帝之前,两宫之间的幕僚时有斗法。家父是文帝的幕僚,而杨修是陈王的手下,对杨修为人有所了解,认为杨修是一个把聪明写在脸上的人——”
汲布露出讶然之色,藏在暗处保护司马师安全的他,自也把钟会一言一行看在眼里,无意间打断了司马师的话头,忙道:“主公是认为,钟会也是同杨修般将聪明写脸上了?”
司马师并不怪他打断自己,失笑道:“那怎么可能?杨修把聪明写脸上了,钟会则是适当的显山露水,更多的还是藏在心底。”
汲布一愣:“藏在心里?”
司马师幽幽道:“聪明跟野心,都有大半藏在心底。这样的人最为大用,却不能重用。”
说到这里,左眼又是一阵剧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汲布道:“主公先上床歇息吧,你刚割了眼睛的瘤子,需要多加休息,今后不可熬夜。”
司马师一手捂着眼睛,在汲布的搀扶下躺上了床。
狄道。
王经的自作聪明导致了桃西之战的惨败,数万人相挤死于桃水,只剩下残兵万余人撤离回狄道。
他心中的兢惧兀自难以消解,不能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计策,韩信用了名震天下,我用了就差点意思呢?
当然,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王经惟一的补救之法,就是坚守狄道,不为蜀军所破。
要是狄道也失守了,王经愿意当场自刎谢罪,都不愿意回京。桃西之战被斩首数万人,闹得整个雍州人心思变,羌戎豪强、平头百姓各有各的算盘,面对姜维杀到桃水都为之堵塞的勐士,不少人暗中或直接投奔了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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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惆怅不已,这回不再轻举妄动,只依照陈泰的交代,一五一十的复刻镇守之法,登时将万余残军发挥了作用,堪堪抵挡住蜀军的疯狂进攻。
夏侯霸跟张翼各率一路大军,强攻狄道均觉难度一下子上来了,感受到的力度远非在桃西之战的水准,都不由得疑惑:“难道真的临阵换将了?”
此事报上来给姜维知悉,后者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解释道:“应该不是。如我所料不错,是王经听从了陈泰的布局,依法镇守狄道,抛弃了他自己的那一套,自然也就固若金汤了。”
张翼不禁叹了口气:“这王经不过是一蠢材,陈泰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啊。”
姜维哈哈一笑,随即澹然道:“诸位莫慌,我此番出征,便只把陈泰放在眼里,此人极为难缠,恰好是王经守狄道罢了。细细想来守狄道的若是陈泰,又或者王经一开始便按陈泰的计策,就很难创造出桃西大捷。”
夏侯霸道:“卫将军过谦了,陈泰不过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就算换做是陈泰守狄道,突然碰到卫将军突然从阴平出发,绕道枹罕,突袭桃西直逼狄道,陈泰慌乱之下也必胡乱迎敌。”
对于这一点,姜维倒是承认,心中的假想敌一直是机警有谋的陈泰,所以才选择长途奔袭,就算是陈泰守在狄道,亦有可能做出不智之举,亦或者被蜀军打得落花流水。
天下英雄,有时就是一个决定改变一生的评价。
姜维沉吟道:“诸位不必太过担忧,陈泰未至,狄道不过王经万余人而已,我们就算不能速而决之,也可将他给拖垮了,等陈泰率军至狄道会师,也形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说罢,目光望向诸将道:“从今日起,全力攻打狄道,定要把它给我拿下。”
众将热血沸腾,好久没有了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一场桃西大捷,几乎震动整个雍凉。
蜀汉大军所到之处,不少百姓敬畏如神,纷纷拿出酒食沿途自发的孝敬蜀军,更有甚者举家连户,数百家人一齐投靠了姜维。
姜维对此也不吝啬,命人将其迁回汉中,今后便是蜀人而非魏人,百姓也不是傻子,明白不依附的话是死路一条。与其被强迫不如主动。
张翼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卫将军,我等此番出兵,斩首数万人,威震天下,想来也足以慰武侯的在天之灵,可以撤军了吧?”
“撤军?”
在场的蜀军高层都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愿错失良机,正准备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夏侯霸、靳详等人尽皆无语凝咽。
姜维脸色顿时就拉了下来,沉声道:“张将军,大敌当前,谁也不能扰乱军心。我说过多少遍了,狄道未攻下言降者斩!你今日酒醉误事,忘了军令,我且容你,只治你饮酒之罪。”
夏侯霸暗想我等为了破敌,向来是滴酒不沾,又何来的饮酒之罪呢?分明是姜维给张翼的一个台阶罢了。
张翼摇了摇头,洒脱道:“卫将军,自从出兵以来,末将所饮之酒到现在加起来,恐怕凑不足一坛。再者说了今日并无饮酒,我之所言,俱为肺腑之言。”
姜维有些恼怒,心想给你台阶居然不顺势下了,哼道:“你这是再逼我不成?幸好此间只我等数人,若是让外边的将士听到,得有多寒心。”
张翼叹道:“我等这一路走了几个月,乃是轻军而来,俱无长足之粮草,现在狄道有王经镇守,陈泰不日既到,双方一经会师,更是犹如铁板。我等要是趁着大捷后撤军,不失为一件美事。”
姜维摇头道:“只要攻下狄道,粮草劫敌军之粮,外有百姓豪强所捐,并结西北羌戎,未必就担心断了粮草。现在正是进攻狄道的关键时刻,怎能轻易放弃?”
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张翼正色道:“这只是卫将军的一厢情愿罢了,有着太多的侥幸而非必然。末将知卫将军以桃西大捷名扬四海,此乃好事。可我大汉本就贫瘠,小国寡民,若不能见好就收,极有可能将大功变为大败,无异于画蛇而添足。”
姜维勃然大怒,右手已按剑而立,抽出来尺许长的剑,把夏侯霸跟靳详都吓了一跳,前者拦腰抱住了姜维,后者把张翼向外拉去。
“放开我!”
姜维随手搭在夏侯霸的后颈处,左手那么一提,人已从左边腾空挪到了右边,轻如无物一般,好似提了一只小小的水桶。
夏侯霸脸上变色,他自恃武艺过人,却怎料姜维这不经意的一提一放,便让他知道了什么是大将,暗想:“就凭卫将军这膀子的气力,我等若是上马交战,我最多撑不过三个回合。”
姜维意兴阑珊,将抽出来尺许长的剑推回鞘内,擦的一声,摆手道:“算了,你出去吧。张将军与我意见向左,政见有别,可彼此都是忠于大汉的良臣。军法能处置作奸犯科之人,唯独不可处置义士。”
张翼默然不已,他已做好了死谏的准备,姜维要是不愿意撤退,就以死相逼。
而姜维的这番话又不约而同地触及了众人的心,不少人当场破防。
便在这下不来台的军营内,斥候飞奔入营,大声通报道:“卫将军,陈泰已至狄道百里外,三日便能汇合王经。”
姜维心中一惊,没想到陈泰来得如此之快。
正欲开口,军营的帘子再度掀开,又是一名斥候奔进营内,跪在地上,朗声道:“报!卫将军,燕王寄了一封信来,声称只有将军一人可见。”
两个消息一前一后,姜维显然更关心前者,毕竟陈泰行军如此迅捷,想来是要死守住狄道的。
可后者所报的是燕王书信,就没那么大的吸引力了,姜维随口道:“当众念出来。”
斥候连声应是,把书信拆开来,解下捆缚的细绳,竹简上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而斥候已经顺势念了出来: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姜维原本平静的脸上,多出了一抹骇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