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寿梦有五个儿子,分别是诸樊、余祭、夷昧、蹶由、季扎。吴王寿梦去世前,属意要最小的儿子季扎继承王位。无奈季扎无意权位,避而不为。”
“于是,寿梦定下规矩,将来王位实行兄去弟及,以便最终王位仍然落到季扎身上。按照这个顺序,夷昧过后,应由蹶由继承。可惜,四年前夷昧过世时,蹶由滞留楚国,季扎仍推迟不受王位,于是,王位便传给了夷昧的儿子僚。”
“我想到了——”赵鞅急急说道:“师傅的意思是,楚国之所以把蹶由释放,为的是造成吴国内部争夺王位的内斗。可是——”赵鞅想了想又摇头,“四年前把蹶由放回去,岂不是更好?”
“可别忘了,现任楚王登上宝座不久,吴国就灭了州来,新仇旧怨,不把蹶由杀了已是手下留情,怎么可能放归?”董安于解释道:“此次之所以纵其归国,除了楚国令尹劝谏楚王以仁义为怀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按照兄去弟从的规制,应是蹶由继位。就算他缺席,王位也应该从头轮换,从诸樊的下一辈起,堂兄弟轮换来做。依次来算,公子僚也不是第一人选,诸樊的儿子公子光才是。”董安于说道。
“就是那个骁勇善战的公子光?”赵鞅眼睛一亮,问道:“难不成他也对现任吴王心怀不满?”
“没有确切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但是我想——”董安于深深看了一眼赵鞅,说道:“假如你是公子光,你会没有他想,没有怨念?假如你是蹶由,终于能归国,你会作何想?”
“公子光才干过人,一定有许多支持者,要说不服,极有可能。至于蹶由——”赵鞅皱眉道:“当年是作为国王派遣的使者前去犒师,不想竟成为囚犯。虽然楚国并未将他杀死,毕竟是公子的身份沦落至此,心中定然许多抑郁不满。好容易回到故国,王位已被侄子占据,胸怀愤懑怨恨才对。”
“这些正是楚国乐见的。”董安于分析道:“虽说楚国暂时夺回州来,吴国不乱,州来的归属仍是未知。”
“楚国令尹是如何说服楚王的?”
“听说是劝楚王,过去的恩怨已去,舍弃便是,无谓制造更多的仇怨。”董安于说道。
“可是,为何师傅却认为楚国别有所图?难道不是楚国主动释放善意?”赵鞅仍是一箩筐的疑问。
“楚国现任令尹子暇是个宽厚仁义之人。他的此番言论,是在他奉命去往郏县筑城防御归来之后说的。”董安于解释道。
“郏县的工事防御,是楚国夺州来之后的几个筑城计划之一。楚王此举,定会招致吴国的报复,所以他才有此规劝。但是,依我们收集到的关于楚王的情报,楚王并非善罢甘休之人。所以,楚王之所以放归蹶由,很可能有我们分析的原因。”
“很有可能。”赵鞅同意董安于的看法,“被一介近臣操弄得昏头转向,太子的夫人也不放过,这样一个鼠目寸光的人,难有作为。”
“为了楚王的荒唐,令尹想是受了不少难堪。”董安于说道。
“难道是派令尹去了秦国?”
“把公主迎娶回来已近一年,楚国是该派人去秦国答谢聘问的。”董安于说道。
“我猜,秦国君主如果得知公主的配偶被掉了包,定是愤怒万分。”赵鞅说道:“毕竟,原本说好是嫁给太子的。”
“可以想象令尹一定处境尴尬,所以归来时才极力说服楚王别再结怨。”
“依师傅看,楚国将蹶由纵归吴国的计谋会不会得逞?”赵鞅又问。
“很难说。”董安于迟疑了好一会儿,“这要取决于公子光的态度。”
“如果公子光要挑起矛盾,蹶由正好助他一臂之力,那么吴王僚的地位就岌岌可危。如果公子光无动于衷,蹶由便是独木难支,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毕竟,他离开十五年,哥哥已去,侄子也已当国第五年。”
“但愿吴国能沉得住气,别中了楚国的诡计才好。”赵鞅笑了笑,“毕竟,吴国可是我国的盟友,希望他们能牵制住楚国。”
“盟友,因利成友,也不知能维系多久。”董安于的嘴角有丝不以为然,“待到吴国强大,定会北上,剑指中原。到那时,跟我国就成对头了。”
“谅他也不敢!”赵鞅十分自信,“想当初,若非景公派屈巫带兵携车前往,吴国还是不开化的蛮夷,连变阵都不会呢。”
“没有我国的大力扶持,就没有今日的吴国。”董安于眼珠转了一圈,看向赵鞅,笑着说道:“如果没有当年的楚国内乱,屈巫父子怎会心甘情愿驻守吴国,为制衡楚国劳心费力?”
“对对对——”说到这,赵鞅也笑了,“说起来还得感谢楚国的内讧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真是恩怨难了,胜负难定。”董安于说道:“楚国的内斗成就了吴国和我国,万一某天吴国北上逐鹿中原,成为我们的敌人,岂不是楚国又成了受益者?”
“倒也是。”赵鞅说道:“仔细一想,绕了一圈,敌友难分,爱恨纠缠,竟是笔糊涂账。”
“所以啊,人世间的账,哪里计较得许多?今日之仇,五百年前竟是亲密知交也不定。反过来——”董安于叹气道:“今日之知己,明日不共戴天也未必。”
“终归要看淡才好,师傅常常如是说。”赵鞅忽然有些忧郁起来,说道:“只是咱们师徒的情谊,万不可因为师傅转战军中便冷淡,否则,我定不会原谅自己。”
“放心吧!”董安于抬眼看窗外,把耳朵凑近窗户,一听不得了,脸色大惊,说道:“已过三更,再不歇下,怕是侍候的小厮已经困倒在地冻僵了。”
赵鞅打开门一看,果真,门前两名仆役已经蜷缩在地上,双眼紧闭。秋夜已凉,赶紧叫醒他们,各归各屋,一道寻周公去也。
董安于婉拒了赵鞅相送,独自穿过庭院,信步而行。
微凉的月光,静静凝视大地,某个类似的夜,董安于曾与赵成酌酒相对。那晚的花香沁人心脾,风也悄悄,生怕惊醒一只酣睡的蚂蚁,一颗甫出土的萌芽。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赵成离去的第五年,董安于为兑现对他的承诺,又进一步。想必,那一头的赵成,定然辗转难眠,心怀感念。
晋国绛都。
“公子请坐。”赵鞅招呼道。
“谢谢赵将军。”来人是位中年男子,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公子一路辛苦,不如在下派人领公子先去歇息如何?”赵鞅问道。
“不必——”来人摆摆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下几口,说道:“下人先去安顿就好,在下还有事要与将军相商。”
“也好——”赵鞅叫过一名副将,引公子的随从去馆舍,他则转身坐下,说道:“看来公子是有话不吐不快啊。”
“正是。”来人重重舒了口气,说道:“虽说已与贵国君主说明来之情由,然失国之人仍有满腹牢骚想要宣泄,不知——”他迟疑片刻,直视赵鞅双眼,问道:“不知是否会耽搁赵将军的公事?”
“无妨,”赵鞅摇头,“国君命在下好生招待公子,公子之事就是赵某当下的大事,没有何事比此事更重大。公子有话但说,赵某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