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鞅摆摆手,“大夫岂是贪图酒肉之人?只是两人巴巴的守在门前,又逢用膳时间,难免令人暇想。”
“在下也想到了,而且是有意为之。”说完,女叔宽得意的笑了笑。
“大夫是有备而去的。”说着,赵鞅饶有兴趣的看向女叔宽,“在下真的好奇,大夫锦囊中备的是何妙计?”
“说出来不值一提。”女叔宽十分谦虚,“饭菜上齐后,我和阎没连连叹气,愁眉不展。魏将军十分不解,却没有说话,直至撤席后闲谈时他才问起。”
“魏伯伯怎么说?”赵鞅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魏将军说,他从叔父辈口中听到过这样一句话——‘唯食忘忧’,所以很好奇,为何我和阎没吃饭过程唉声叹气达三次之多。”说着,女叔宽捋了捋胡须。
“大夫如何说?”
“我说,‘昨日有人赐我二人酒,只顾醉酒,却未食肉。来到将军庭院,早就饿得两眼发昏。好容易等到上酒菜,我二人又担忧将军准备得不够,所以叹气。待到上齐菜肴,我二人开始自责,将军并非吝啬之人,怎会让我们吃不饱,于是惭愧叹气。’”女叔宽仔细回想,缓缓说道。
“第三次叹气又是为何?”
“待到酒足饭饱,我和阎没抚着肚子,满足的又叹一声。”女叔宽说道:“阎没对魏将军说,‘惟愿把小人的肚子作为将军的心,知足就好’。”
“阎大夫的这句话暗藏玄机啊。”赵鞅半眯着眼睛想了想,说道:“这是在暗示魏伯伯,希望他的欲望如同你二人对食物的渴求一般,饱腹就好。”
“嗯。”女叔宽点点头,“魏将军何等聪明,怎会听不出我二人的弦外之音?”
“魏伯伯有没有说什么?”
女叔宽笑了笑,说道:“魏将军笑了笑,说我二人是及时雨,正好将他心头的贪念浇灭。”
“魏伯伯真是位忠厚率真心胸开阔的智者。”赵鞅赞道。
“的确如此。比之某些重财轻生,见利忘义的权重位高者,魏将军虽动了心念,最终仍悬崖勒马,实属可贵。”女叔宽也表示赞成。
“魏伯伯升至高位,以为表率,他们见到,会不会稍微有所收敛?”赵鞅问道。
“唉——”说到这,女叔宽猛摇头,“如果是这样,岂非天下太平,盛世无忧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某些人不受节制由来已久,已经没人能束缚他们了。”赵鞅的语气充满失望。
“将军不必如此沮丧。”女叔宽舒展眉头,说道:“凡事皆有度,过则受累,非人力所能控制。譬如齐桓公一代霸主,因为任用管仲,诸侯以齐国为马首是瞻,风光无限。管仲去后,他却听命于易牙、竖刁、开方一干邪僻阴毒的小人,最后落得活活饿死尸臭三月的下场。”
“当初何等英明,后来竟如此昏愦,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实在难以想象。”赵鞅十分感慨。
“从前不可一世,转眼却零落成泥灰飞烟灭的又岂是少数?”女叔宽问道。
“也是。”赵鞅点点头,说道:“看来只有静待他们野心膨胀主动犯错才行。”
“不必着急,目前的情势还未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只是处事方式不同,没必要剑拔弩张。”女叔宽说道:“无论是士鞅、中行寅,还是智砾,皆是野心蓬勃的能者。相形之下,将军和表兄却是弱势一方。”
“大夫言之有理。”赵鞅说道:“我和表兄资历浅显,见识平庸,实在不足与其抗衡。”
“积少成多,积腋成裘,慢慢壮大发展便是,不必长他人志气,灭己方威风。”女叔宽安慰道:“我国与楚国争霸,楚国长期处于下风。因为楚庄王励精图治,楚国一度占了上风,不就是最好的佐证?”
“今日大夫的一席话,令在下如梦初醒,实在感激不尽。”说着,赵鞅冲女叔宽抱拳致意。
“将军言重了。”女叔宽赶紧站起身,“在下不过是站在友人的立场,希望将军能放下心结,看清形势,以和为贵。”
“好!”赵鞅回得铿锵有力,“在下听明白了!”
“中原各国都不太平,我国也是暗潮汹涌,考验各人智慧的时候到了。”女叔宽感慨道。
赵鞅点点头,陷入沉思。
他开始反思,他和智跞的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对他那么失望。赵鞅是赵成的独生子,除了表兄,跟智跞玩得最好。他将心事跟智跞分享,智跞也把苦闷说与他听。他们都有对父亲的依恋,却早早就被割断,于是同病相怜,相互取暖。
回头一想,是自己把太多的寄望放在智跞的身上,希望受挫,才会大失所望甚至愤世嫉俗。如果把双方的关系冷却下来,保持一段距离观望就会发现,他们最重要的属性——身为各自家族的继承人,才是决定他们关系发展的关键要素。
他们不是出生市井贫苦家人的孩子,因为都爱玩弹弓竹蜻蜓就能和和乐乐相依相伴。长大后,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迎来太阳送走夕阳。待到成家立室,在田间地头谈儿时趣事说子女成长邻里是非,做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朋友。
出身富贵人家,注定了人际关系的复杂多变。
尤其是当他们一天天长大成年,为了应对外界的纷繁复杂,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身为家族宗主,责任重大,无可推卸,无处躲藏。
相应的,两个发小的关系,慢慢会演变成两个家族的利益取舍。假如有一方没有按照之前约定的方向走,就意味着背叛。
站在赵鞅的角度,智跞对两个家族的陷害等同于背叛。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书面的约定,可是赵鞅已经默认智跞跟他一样——至少从目前来看,赵鞅仍坚守着这样的信条——不拿不义之财,也不从诬蔑构陷他人中渔利。
智跞的背叛,并不是说他已经站在赵鞅的对立面,两人针锋相对誓不两立。而是他挑衅了赵鞅的处事底线,赵鞅无法忍受。
换个角度,站在智跞的立场来看,赵鞅的生气更像是无理取闹。他并没有给赵鞅许下任何承诺,也从来没有在赵鞅面前贩卖过这样的人设——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的积累实力,不逾越规矩,不收不义之财,不走旁门左道。既然如此,赵鞅对他的疏离就是无事生非,自找没趣。
在如何壮大家族实力这件事情上,无论是智跞还是赵鞅,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谋取更多的田地封邑赏赐,获取更大的权力。
只是赵鞅尚未开窍,智跞先行一步。
失望来源于希望,只要把希望降低,失望便会自动萎缩矮小,释然才会落地。对赵鞅而言,把智跞看得不那么重要,恰恰是治愈心病的良药。
女叔宽的到来,劝服了赵鞅。未来的路很长,身为弱者,放下成见,不轻易树敌,方是自保良策。自己的阵营本就人数寥寥,动不动又排斥他人,岂非自断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