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跞对中行寅的态度,大都冷淡嘲讽不假辞色,实在大可不必。”
在今日的赵鞅看来,智跞摆明就是嫉妒中行氏权大势大。中行寅或者才不配德,他接过来的可是中行氏历代族人辛苦经营累积的家业,代表中行氏的实力,不能因为他坐享现成就全部抹杀。
说到坐享现成,智跞何尝不是?虽说到他手上家业凋零,可是毕竟智氏先祖跻身卿位谋得一席,否则哪有智跞什么事?若非祖上积德有功,国君怎会保留智跞的宗族继承权,将智氏留在卿位上?
两位堂兄弟都是权贵后代,谁看轻谁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偏偏智跞因为走上执政巅峰就看轻中行寅,这令赵鞅颇不以为然。
“智氏沉寂多年终于扬眉吐气,智跞傲慢也是情有可原。”董安于淡淡一笑,说道:“即使位列中军将,智氏跟中行氏相比,实力仍相差一大截,或许智将军对堂兄的冷漠恰恰是为了掩饰虚弱。”
“看中行寅不顺眼的原因可能不止如此,毕竟咱们是外人,人家是亲戚,或许从前结过梁子也未必。只是——”尹铎一脸困惑的又道:“跟士皋夷混在一起,图的是什么呢?”
“想利用士皋夷这颗老鼠屎搅混士氏的水?”周舍大胆猜测。
“八九不离十。”蔡墨用力点头。
“这么一看,智跞的野心还真不小。”赵鞅轻笑一声,“企图凭一己之力撬动最强大的两个家族的利益,可是,两位人选实在是一言难尽......”
赵鞅对智跞的鄙视溢于言表。
最近几年,两人的关系大不如从前,单独会面也很少。为各自家族谋求发展突围破局成为压在两位宗主肩膀上的重任,他们都无暇也无心思像儿时般优游闲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位昔日的好伙伴也算是志同道合——在力争上游振兴家族这件事情上,两人是志向相合。
虽然如此,他们实现目标的路径却不尽相同。
赵鞅选择广纳贤人,但凡有一技之长者皆网罗门下,分门别类各施所长。在经济上,与其余卿家一样,突破“百步为亩”的旧制,他更大胆激进,扩大亩制,走得更远,以赋税最轻闻名晋国。
反观智跞,有建设性的举措不见,精力主要放在亲近宗室谄媚小人。亲近宗室可以理解,君主虽已势微,毕竟名头还在,大政决策权仍在手,就算强大如士氏也不敢公开和君主叫板。
能够得到君主的信任,无疑会在大事决断上掌握主动,多了一票赞成票。更遑论成为军政一*把*手,再有君权加持,简直是双倍权力,君主也只有言听计从的份。
可是,也要和那些扶不上台面的宵小保持一点距离吧。智氏可是有头有脸的世卿大族,无论如何,要有任人用人的基本标准,而非阿猫阿狗都收留重用。
赵鞅虽收留阳虎,但是阳虎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再说了,阳虎绝非一味奉承的无能小人,相反,有才干有胆识。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赵鞅虽也广结善缘,还是有门槛的。
或许这正是赵鞅从先祖获得的最宝贵的传世财富——亲近贤人,唯才是举。
赵武任执政后,极力倡导把各国流亡到晋国的大夫士人擅加使用,人尽其才。实施过后发现,从各诸侯国流亡到晋国的个个都是人才,都为晋国的强大贡献了不少力量。
如果说赵武把任贤使能都用在提升晋国国力之上,赵鞅就是将之发扬光大推而广之,让能人志士的才干在晋国这片土地发挥得淋漓尽致。
目前在用,除了董安于、尹铎、周舍、蔡墨,还有擅长星相命理的姑布子卿,知晓布军列阵的邮无恤,精于揣摩人情世故的傅便等等。连被齐鲁两国驱逐的阳虎,赵鞅都能欣然接纳,可想而知,凡有一点长才,赵鞅便来者不拒。
但是有一点,赵鞅绝不接受蹭饭混吃滥竽充数的庸才,也不重用品行才干都拎不上台面的偷奸耍滑之徒。
至少从目前来看,赵鞅左右听用的,无论才学修养或是见识格局,绝对比梁婴父和士皋夷高出不知多少层级。
所以,赵鞅跟智跞渐行渐远是有原因的,鄙视他也是有理由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周舍冷笑一声,“两位问题人物之所以聚集在智将军周围,绝非偶然。”
“依在下看,智将军所为,实在有些蹊跷。”尹铎皱紧眉头似在回想思索,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说道:“从前,智将军跟宗主一样,对士氏充满敌意。后来不知怎么的,跟士氏又亲近起来。这会儿又跟士氏的异数又打得火热......”
“改日我要好好拜会智跞。”赵鞅的语气充满嘲讽,“士吉射的地位难以撼动,更别说还有中行氏作为强大的后盾。智跞就算卯足了劲,恐怕也是白费功夫。既如此,他大费周折图什么?万一......士皋夷真的将士吉射取而代之,对赵氏是诸多不利,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宗主还在想那件事?”蔡墨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赵鞅看似不经意的点点头,很快就站起身有些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接着就沉默了。
原来,士皋夷跟赵鞅有过一段广为人知的恩怨。
几年前的某一天,赵鞅正骑着他心爱的白骡在绛城的郊外闲闲的游逛。
通常骡子都是棕褐色,赵鞅驾驭的这匹却是通体雪白,浑身上下无一根杂毛。策马扬鞭时,骡子颈部的鬃毛和马尾上的白丝迎风飞扬,仿若生出翅膀的飞马。骑乘在上时,飘飘欲仙的惬意充盈身心,愉悦溢满每个毛孔——赵鞅几乎是一见钟情的爱上了这种感觉。
赵鞅一共有两头这样的骡子,一雄一雌,雄的高大健壮,雌的秀丽俊美。赵鞅偏爱雌的,因为脾气温顺,娇小可爱,所以舍不得让它在外奔驰。今日骑的这头是雄的,脚力好耐性足,正是春光大好赏玩休闲的好伙伴。
今日出行,轻车简从,只得三人。除了赵鞅,照例是尹铎、周舍陪同。董安于年事已高,镇守赵府不出。
三人有说有笑,说说朝堂轶事,讲讲齐卫同盟。聊得正酣,忽然迎面一队人马直直过来,三人走避不及,只得闪到路旁的泥地。春雨刚过,滋润大地,本是喜事一桩,可是对于不得不避险深入其中的人来说,未免狼狈。
由于速度太快,马和骡子都受了惊,四蹄刚落地又高高跃起,反复几次,溅起大量泥土。不仅马身骡身泥泞不堪,骑乘者的衣裳、腿、脸、头发都被大大小小的泥点子沾染,可谓困窘之至。
好容易稳住坐骑,肇事者的马车已到跟前。只见马车里伸出一颗头颅,看到三人身上的污渍,不仅毫无愧疚,反而嬉皮笑脸。“三位公子大路不走,为何要勇闯艰险?”
气焰嚣张的马车公子话音刚落,他的一行随从小厮都跟着起哄,哈哈大笑。
眉心被一团泥紧紧附着,正忙着用衣袖擦拭的周舍停下手上的动作,横眉瞪眼道:“哪里来的不知所谓的小子?”
嬉笑公子不怒反笑,施施然走下马车,看向蓬头垢面的三人,指了指赵鞅的骡子,笑得更夸张了。“你们看,骡子变成梅花鹿,泥点子配上白毛,像幅随心泼墨的画似的,挺有意思。”
“既知骡子是白的,就该知道我家宗主是谁,还不认错赔罪?”向来好脾气的尹铎也临近爆发边缘,忍不住大声呵斥。本来一身干净整洁的出门,现在弄得一身污脏,鞋子还进了水,整个人黏乎乎,浑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