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骡极为罕见,整个绛城找不到第二人拥有此物。赵鞅之所以得到两头,也是机缘巧合。出兵狄国时无意中发现,作为战利品掳了回来,当成宠物养在府中。
“哦——”马车公子低头想了想,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赵将军,小人眼拙,无意冲撞,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包涵。”致歉该用的措辞都用上了,字里行间却不见半点真诚。
从头到尾,赵鞅对遍布全身的泥点子视而不见。他站在污浊之中却没有半点恼怒愤恨,仿佛事不关己,冷冷看着马车公子一行。
马车装饰精美,来人衣着华贵,眉宇之间有骄矜傲慢浮躁得意。马车后还跟着一众恃宠凌弱的仆童马夫随从,个个咧着嘴在笑。看出行的阵势,来人定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赵鞅的脑子迅速搜索,猜测此人的身份。
韩氏、魏氏的公子、堂兄弟他都打过照面,不会有疏漏。智氏、中行氏的成年公子他也都见过,相互打过招呼。只有士氏相对陌生,毕竟往来很少,难道是传说中的......
“公子是士将军的族人?”赵鞅不动声色的问道。
“正是。”马车公子点点头,生怕别人记不住他似的,赶紧又说出令人“刮目相看”的话,“士氏家族最头疼的问题公子就是在下。”
“士公子倒是个直率爽快的人。”赵鞅不禁莞尔。
“赵将军的白骡远近闻名,除了这头,家中还有一头,不知能否割爱?”问题公子果然不是一般的无理,人家还没原谅他的过错,已经准备讨下一个便宜,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厚颜无耻。
“在下的两头白骡真是声名远扬——”赵鞅自嘲道:“莫非士公子专在此地侯着,为的是与它邂逅?”三人刚转入寂静的小道,这伙人马突然现身,不能不令人遐想。
“赵将军不愧是赵将军,在下的这点小心思轻易就被猜中了。”闯祸者大言不惭。
“你——”尹铎和周舍异口同声,好不气愤。
“既是把在下一行逼到泥淖之中,谈判的有利一方定是士公子了。”赵鞅心中不断咒骂“小人”、“无耻”,表面仍是云淡风清。
“赵将军果真聪明,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割爱?”马车公子得寸进尺。
“如果诚心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士公子所为,实在令人难堪。”赵鞅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从未有人将在下置身困境还能如愿以偿的。”
对方用的手段太过下贱,霸王硬上弓,非要逼人屈从不可。若是普通平民百姓或是出身低贱的士大夫,或许会趁机巴结讨好,以此结交。
可这是赵鞅,赵氏家族宗主、晋国中军佐,岂能轻易妥协?再说了,赵鞅脾气倔强,手段强硬,怎么可能对一个肆意妄为的花花公子服软?就算背后有士氏家族撑腰也不行!
刚愎贪婪老奸巨滑的士鞅,赵鞅都敢直接挑衅,何况眼前这个没根没基的士氏族人?身为士氏宗主,士吉射都不敢公开让赵鞅难堪,眼前这个没眼色的货色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对赵鞅指手划脚,实在是可笑又可恨。
“看来此事是没得谈了?”士皋夷瞪着赵鞅,上下打量一遍,语气轻蔑的说道:“如果在下非要不可呢?”
“那就只有两条路——”赵鞅神色一凛,“要么把本将军身下的这头夺走,要么撞破赵府的大门把另一头抢走。”
“看来眼前的这条是捷径。”士皋夷回头看向身后的一众仆从,一脸坏笑,问道:“你们看如何?”
一群宵小借着主子的威风大起胆子来,个个贼笑,摩拳擦掌走上前,把赵鞅团团围住。
“谁敢?”周舍大喝一声,“唰”的一下从腰间抽出佩剑,指向士皋夷的喉咙。
紧接着,尹铎也挡在赵鞅身前,随身的长剑指向一众人。
“不必惊慌,都放下武器。”赵鞅语气缓慢,丝毫不见畏惧,“士公子要如何我们奉陪便是,本将军倒要看看,士氏一介不入流的公子能把晋国堂堂中军佐怎样!”
赵鞅的话说得很重,尤其是“不入流”三个字,加重了语气,提高了音量。士皋夷听后,面色铁青,两个眼珠子差点要瞪出眼眶。他一个箭步走上前,仰视赵鞅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鞅的话击垮了他,他是不入流的,面前之人是他招惹不起的——尽管这早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却刚刚领悟到。
他是大伯的心头肉,大伯疼爱他如同亲生儿子。可是毕竟隔着一层肚皮,家族继承人仍是他的堂弟。如今,大伯已离世,失去他的庇护,他不过是众多士氏子弟之一,而且是最不招人喜的那个。
他恨士吉射,恨自己的出身,更恨将他沉迷幻想的脑袋敲醒的赵鞅。
从前打仗,如是喜讯,传递消息的斥候就会受到重赏,如是噩耗,他们往往会被诛杀。消息不是他们炮制的,却与他们的性命攸关。
如同此时的赵鞅。他不过点明了事实,却被牵连,成为士皋夷怨恨的对象。
事情在剑拔弩张的瞬间突然得到解决,仿佛濒临沸点的一锅滚水忽然被关停火源。士皋夷面色苍白一脸悲戚的转过身,耷拉着肩膀,像只泄气的皮球,一言不发的走开。
从那天开始,赵鞅再没见过士皋夷。他的自大远近闻名,这样的纨绔子弟赵鞅不是第一次见,也绝不可能最后一次见。可是,临走前士皋夷看向赵鞅的那一眼,却令他心头掀起一阵寒风,明明春光明媚,他却打了个冷颤。不祥的预感驻扎在他心底,他努力驱赶,却难以如愿。
“真不知士皋夷借的谁的势?扬谁的威?士吉射?智跞?”董安于一脸困惑。
“士吉射对这个堂兄一直是不冷不热,只是碍于父亲的面子才勉强和平共处。如果士皋夷出了什么事,相信士吉射会背地里暗暗的笑。”说完,周舍的嘴角残留冷笑。
“那天如果僵持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回想当时的情景,尹铎仍有后怕,想不到结局忽然而至,事态才没有进一步恶化。
“恶人无胆。”赵鞅淡淡一笑,“不过是只纸老虎,稍微恐吓缩头就跑。”
“难道他是想试探什么?”周舍问道。
“试探赵氏是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软柿子?”赵鞅挑眉道。
“不事稼穑的花花公子,自不量力,的确有此可能。”董安于冷哼一声道:“不过有一点我是万万想不到,他竟想用无理取闹逼迫宗主,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难不成他是故意给士氏难堪?希望士氏和赵氏结下梁子,他好趁乱浑水摸鱼?”尹铎猜测道。
“很有可能,而且是非常可能。若是一心想寻衅挑事,大街上到处是平民弱小,机会俯拾皆是,何必非宗主不可?要不魏氏、韩氏也行啊。”周舍说道。
“太弱小的看不上,没有挑战性。士公子的眼光直盯着士氏家族的宗主大位,肯定要找硬的来碰才有意思。”董安于笑着看向赵鞅,“可见,赵氏已成为士氏眼中的强族,俨然是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了。”
“承蒙士公子错爱,在下受宠若惊。”赵鞅自我安慰道:“从未想到,强大如士氏,跋扈如他,竟把赵氏列为假想敌。”
“那时候晋阳城还没影,而今已大不同,说不定士公子明天就要上门抢两头白骡呢。”董安于继续调侃。
“怕是要硬闯晋阳城呢。”周舍也忍不住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