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安于闻讯赶来,请求面见赵鞅。
“宗主此举一定会激怒邯郸一支,还是赶紧把人放了吧。”董安于行色匆匆,说话仍带着气喘。
“卫国反复无常也就罢了,小小邯郸氏竟敢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繁衍塞责,耽搁国事,岂能轻饶?”赵鞅声色俱厉,言辞激愤。
“五百人本是寄存在彼,如今将军索要,不过是物归原主,邯郸氏是不是有隐衷,所以拖延归还?”事发突然,董安于还没得知内情便已获知赵午被关押,现在才有时间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隐衷?怕是心怀不轨深藏祸心吧!哼!”赵鞅没好气的冷哼一声,“拖延指令不算,给出的解释竟是要发兵讨伐齐国,企图从齐国手中抢到五百人应付本将军。”
“仅凭邯郸一支对付齐国?”董安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次确认,“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赵午辈份虽比赵鞅高,年纪却比赵鞅小几岁。无论如何,已入不惑,成为邯郸宰近十年,而非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怎会有如此不着边际的想法?
“把本将军当三岁稚子?”赵鞅再次冷哼道:“明摆着就是想向齐国通风报信,表明忠心,假装他们是被逼的,五百人被本将军扣押不能还,把一切罪过推给本将军。”
“啊?通风报信?”董安于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赵午为何要倒向齐国?二者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了?有何阴谋?千万个问号如走马灯在董安于的脑袋里闪烁。
“董叔,您先坐。”暴走的赵鞅终于站定,看向满头大汗一脸迷惑的董安于,终于反应过来,让年近七十的师傅喘口气,脑子才能及时跟上。
董安于坐定,喝下仆人端来的茶水,气息缓和过来,脑子也渐渐正常运转起来。
“将军是说,邯郸氏故意拖延其实是不想交付人质?可是这样他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赵鞅轻声一笑,“跟本宗的距离越来越远,跟中行氏愈加亲密了。”
“哦?”董安于低头想了想,说道:“邯郸氏跟中行氏是姻亲,乃是不争的事实。至于跟本宗关系疏远,也是由来已久,将军不必为此恼怒。”
“就是由来已久,积弊已深,更想让他改弦易撤回归本宗,想不到他的去意竟如此坚决。原来——”赵鞅顿了顿,低叹一声道:“五百人质竟是获知真相的试金石。”
从赵衰算起,到赵鞅已是第六代,两家本是堂兄弟,隔了五(赵午是第五代)六代本已不亲,亲兄弟都会自立门户何况是叔伯兄弟?
当年赵衰追随晋文公流亡十九年归国后,晋文公封其温邑作为采邑,赵氏便以此起家。自从开始谋划营建晋阳城那天起,赵氏本宗北移已成事实。温邑地处晋国南部,距离晋阳有一定的距离。幸好此地的大夫是赵鞅的堂侄子,赵鞅还能对他发号施令。
邯郸靠近晋国东面,地处战略要地,偏偏跟赵鞅关系疏离。眼看赵氏家族势力分散,赵鞅是急在心上却无计可施。
卫国反覆,与齐联合伐晋,赵鞅想用五百人质震慑卫国的同时,也思忖着把邯郸氏拉近,联手反击齐卫联军。之前把人寄存在邯郸,一是为了方便取用,二是对邯郸氏释放出亲近的善意。想不到不试不知道,一试竟得出这样的真相——他们竟无惧他的威信,不知感恩,执意要跟他背道而驰。
一向重视权威以赵氏家族当家人自诩的赵鞅怎能忍受这样的轻蔑鄙视?区区邯郸氏都敢背信弃义,他还怎么立威?赵氏家族本就不是强族,如今还一分为三,三分之一还妥妥的完全背弃了本部,他的强族梦如何实现?
此事关乎赵鞅的理想事业个人威望未来大计,强势如他,岂能容许这样的背叛?
“将军的意思是——”董安于细心观察赵鞅的表情,他的神情变得凝重,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借此事收回对邯郸氏的控制?”
说实话,董安于不看好这样处理能达成目的。
在赵鞅看来,血缘关系至上,大家都姓赵,这是天然的。可是赵午跟中行寅也有血缘关系,而且是外甥跟亲舅舅的关系,这种关系显然比五六代前共一个祖父要亲得多。
赵午之所以反复,料想也是有壮大邯郸一支的意图在内。既然自立门户了,想做强做大也是情理之中。有了中行氏这个靠山,再加上士氏的协助,邯郸一支势必会累积到更多资源。再加上地理位置的优越,假以时日,定能在晋国的对外事务中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之所以不马上放回五百人,应该是邯郸氏上下商议过后做出的集体决策。赵午之所以答应在先,肯定是事先并没有跟族人兄弟商量。
赵鞅所说,邯郸氏企图向齐发出攻击讨到便宜,未必是真的出兵,很可能是烟*雾*弹。目的是对齐国隔空喊话——赵鞅要回五百人是想借机报复卫国,你们赶紧跑吧。如果要追究五百人质归属一事,千万不要把责任推到邯郸氏头上,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
地处卫国边境,出于自保,邯郸氏可不想招惹卫国,更不想惹怒拥有强大保护欲的齐国。上一次齐卫联军讨伐晋国,邯郸就首当其冲受到波及。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邯郸氏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争取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就是出于自保以及未来进取的考虑,邯郸氏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赵鞅把人扣押,邯郸氏势必反弹。
现在是考验赵鞅处理应变能力的重要时刻,这件事情处理得好就好,如果稍有不当,就怕......
思及此,董安于轻咳一声,说道:“将军请三思,此事可大可小。如何处置赵午,事关邯郸氏与本宗将来的关系好坏。如果太过严厉,恐怕会引起中行氏的不满,小事变大事。”
“这是赵氏家族的家务事,与中行氏何干?”赵鞅不以为然的说道。
“宗主请想,如果此事事关您的外甥,您会作何感想?”
“这——”赵鞅一时语塞。
“此事一定要冷静处置,否则牵一发动全身,弄不好就把自己树立为标靶。目前的情势不允许跟最强大的两大家族结下梁子,晋阳城虽成,北方根基仍不稳固,请宗主务必慎之又慎。”董安于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说道。
董安于看着赵鞅长大,他了解他。这孩子有野心有抱负,坚定目标就奋起直追,过程中虽有犹豫有沮丧,仍会锲而不舍。这是他的优势,也是赵氏家族升为强族的竞争力所在。
另一方面,他的倔强霸道冷酷凶狠不知来源何处。父亲温文,爷爷忍辱持重,唯一可溯源的可能是赵氏兴起的第一位中军将赵盾。董安于没机会见他,毕竟年份太久,赵盾去世时,他的父亲还没出世。但是他听爷爷提起过,他的爷爷正是不惜性命也要直书史事的响当当的史官——董狐。
如果说赵盾是夏日正午热辣的阳光,赵鞅便是当仁不让的三伏天的炎炎烈日。虽然现在还没有全面暴露,但是董安于敢肯定,如果有人得罪了赵鞅,他定会让对方付出血的代价,绝不心慈手软。
霸道强势通常与鲁莽冲动相伴同行,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这正是董安于的担忧所在。
“董叔过虑,处置一个小小的邯郸宰还难不倒本将军。”赵鞅的口气略显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