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晓,火光从漆黑的天线上踊跃着,踊跃着,溅出一片橙红铺满天幕。
在红与黑的边界上,枝叶在地上被曦光扯出扭曲的诡影,风一吹拂,满地婆娑。
季书冉是被痛醒的,像是有把锥子对准了骨头挖凿,浑身的筋脉都疼得在跳。
起初是蒙蒙的迷糊,视野逐渐清晰,季书冉就看到了熟悉的房间,这是季府自己的卧房。
回家了?
季书冉眉心轻蹙,想坐起来,动静却惊到了身边看守的福生。
“少爷!少爷您醒了?您真的吓死我了!”福生惊坐起,连忙把季书冉放平,“您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我现在就去告诉老爷夫人,再去把太医请来!”
福生跟连珠炮弹似的说完,回身撞到床角,又傻乐着跑出卧房。
季书冉躺在床上,脑子里依然迷糊,只能从自己晕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里,捕捉几个关键词。
对了,救驾!
也不知道陈世霄这小子有没有听自己的话去护驾,这么好的出风头的机会,季书冉原是给自己留的,真是便宜他了。
福生报喜声音洪亮,如无形的火光,点亮了整座季府,不多时,季父曳着季母快步赶进了季书冉的房间。
“儿啊!!”王碧蓉泣声高喊,扑在了季书冉的身上。
季书冉顾不得许多,看向季淮昌问:“父亲,皇上怎么样?今天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重伤在床的儿子,季淮昌老脸放缓,老怀宽慰地坐在床头。
这儿子,混账了二十一年,今年总算是长大了。
等书冉再成长些,能负起责任了,季家的担子也能落到儿子的肩膀上了。
父亲一向行峻言厉,对着这个草包儿子更是从来恶言厉色,如今却难得卸了满身肃穆,轻柔地给季书冉理了理鬓发,怀宽浅笑。
季淮昌说:“幸好你和小侯爷去得及时,那刺客还未得手就被小侯爷给拿了下来,圣上龙体无恙,没有受伤。这件事皇帝已经安排给太子去调查了,又说了你和小侯爷护驾有功,等你醒了,让你俩进宫论功行赏。”
天光完全从夜幕里跳出来了,金橙的光线破开层云照进季家的庭院里,光蒙蒙的一片。
季书冉脱力地倒在床上,嘴唇止不住地颤动。心里的苦涩与酸痛雾瘴似的弥漫,他虚晃晃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又哭又笑。
“儿子什么赏赐也不要,我想回苏州老家。”季书冉靠在母亲的怀里,哭道。
很快季书冉转醒的消息就传到了宫里,皇上命他与陈世霄次日进宫。
季书冉的腿还不能下地,是被太监推进宫的,而陈世霄早早的就在养心殿门口候着了。
“季书冉!”陈世霄眼中烁然,欲往,又理正衣裳,这才慢条斯理地踱步过去。
“你怎么来得那么晚,还要人推,真是麻烦。”虽这样说,陈世霄却理所应当地接过了轮椅的手柄,把季书冉推到了养心殿。
父母已经答应了季书冉回苏州的请求,等今日面圣后就启程。
如今父母已经上下都打点好了,一想到今天即将回苏州,季书冉便是一扫阴霾,心情也痛快了许多。
宁可窝在苏州做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也不来这京城穷受罪!
天光霁月的日子里,白藕粉荷浩浩汤汤的挤了满塘,去往养心殿的道路曲径通幽,季书冉一路分花拂叶,心情好不畅快!
如此这般想来,季书冉见山青,看水绿,观世间鸿大,识草籽细微,连带着看陈世霄也顺眼多了。
“书冉,我已经问过太医了,你的腿只要谨遵医嘱好好养伤,几月便好,一定会恢复如初,不会落下病根的。”陈世霄热切地对着他关怀道。
季书冉咧嘴一笑,“多谢小侯爷关心,不过我这贱命一条,就不劳烦太医了。我已经禀明父母,今日面圣之后就回苏州老家,在老家养病了。”
陈世霄的笑容僵在脸上,长眉蹙起,“那你还回京城么?”
季书冉笑容不减,大咧咧说,“京城不适合我,不回来了。”
“不行,你不能走。”陈世霄俊脸板起,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裳。
季书冉满脸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季书冉走不走的确跟陈世霄没有关系,细数至今,陈世霄不是踹他、辱他,就是眼睁睁看他被废了一条腿。
世界上和季书冉最没关系的就是陈世霄,一想到这个,陈世霄只觉渗人的寒气倒灌进身子,嘶嘶的凉气顺着脊椎攀上头顶。
可陈世霄不能让他走,他想和季书冉从没关系变成有关系。
陈世霄回不了季书冉的话,耳朵涨得通红,只能撇开身子,留给季书冉一个线条俊挺的侧脸,“你就是不能走,本侯爷不允许你走,即便你去了苏州,你信不信,我也要把你绑回京城!”
神经病!季书冉懒得搭理他,就是因为有这种疯子在京城找他麻烦,他才越要跑到苏州去!
皇上的贴身太监走出来宣两人进殿回话,陈世霄如梦初醒,推着季书冉走了进去。
大殿肃穆,金碧堂皇此处,繁几金粉繁华殒没。天顶覆头压下,龙涎袅袅,心下凛然,这就是人世间最显贵诡谲之处。
两人入殿,皇帝堪堪放下手中奏折,见到来人后,深邃的眼眶里泛着温润的光。
陈世霄下跪叩见皇帝,季书冉也想下轮椅,被皇帝免了礼。
“草民季书冉叩见陛下。”
“季书冉,你的腿伤怎么样了?”圣上的视线落在季书冉的左腿上。
季书冉恭谨回道:“回禀陛下,草民这腿已经好了许多,太医说本月就能拄着拐杖落地了。”
皇帝点了点头,轻笑道:“为了你这条腿啊,秋阑担心得狠,这几日没能吃睡好,人都瘦了一圈。等会儿去见见秋阑,也好让她放心。”
提起季贵妃,季书冉紧绷的身子这才松懈几分,“是,有劳陛下和贵妃娘娘挂心了。”
皇帝说:“若你腿这月好不了,下月会试岂非还要人推你进贡院,有人照顾你三日起居?”
是啊,下月还有会试,在这节骨眼上,定要继续在太学学习,季书冉怎么可能回苏州老家呢?陈世霄双眼一亮,看向季书冉的神情期切。
季书冉看向皇帝的双眼不躲不避,坦然回道:“陛下,草民决定不参加会试了。”
陈世霄当胸一震!
季书冉道:“草民愚笨,胸中既无点墨,又无大志,所愿只有一世平安喜乐。入朝为官并非我一人事,乃天下事,身披官服,谋的是百姓福祉,求的是海晏河清。草民不过鱼目之才,恐怕难堪大任。”
“荒唐!”皇上一卷奏折砸了下来,雷霆震怒,宫人皆跪,满堂寂寂。
“围猎当日,你冒着断腿之险也要赶来救驾,那时怎么想不到自保为重。难道你季书冉这条命只救权贵,不救苍生?”皇上扼腕痛惜。
陈世霄僵住脸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下跪,“陛下息怒!”
救世?救世!这世道是他季书冉能救的么,如今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能耐救黎民于危难,平天下于水火?
季书冉想退缩,想逃避,可心底总是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皇上说的是对的。
更何况许知白如今对他恨意滔天,就算自己逃去苏州老家,只要许知白撺掇太子杀了自己,京城之外更是方便他们下手。
要想自保,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皇帝见季书冉一副踌躇不定的模样,下令道,“今年会试我一定要见到你季书冉的名字,如若不然,就是欺君大罪!
至于给你二人救驾的赏赐,待会试开榜之后再行定论,你们下去吧,季书冉你别忘了去看看贵妃。”
如此,两人才遵命离开了养心殿,季贵妃的人早已在殿外等候,两人一出来就随着侍女走向銮恩宫。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季书冉哭丧着脸,瘫在轮椅上由陈世霄推去銮恩宫,陈世霄做了苦工反而满脸春风得意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