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季书冉对着太子明媚一笑,他低头咬住杯缘,仰起头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唇角流下,划过下颌,经过喉结,一直落在陆定羲的手背上。
杯中酒被季书冉吞饮而尽,他低下头,松开咬住杯缘的牙关,白玉杯重新落进陆定羲的手里。
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声,陆定羲抓着酒杯旋转把玩,将最后的一滴酒水倒进自己口中,“说说吧,季大人,怎么想到来孤的东宫了?”
松开桎梏住季书冉的两臂,季书冉从他怀里转身离开,理正衣裳,从容落座。
“殿下,您说的没错,既然您是天命所归,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微臣自然要投靠明主,如若不然,也是枉费工夫不是么?”季书冉道。
“如此听来,季大人这是想通了?”陆定羲饶有兴致地看他,“只是投诚也需投名状,可季大人的诚意,孤还没有看见。”
季书冉伸手为自己斟茶,悠然道:“杜中堂贪赃枉法,被圣上剥官下狱,闹得满朝文武惶惶不安,殿下近来应该也在为这事烦恼吧?”
陆定羲笑容一顿,撩起眼皮瞧他:“季大人说笑了,朝堂上那些老油子徇私舞弊,贪污纳墨,与孤何干?”
知他不过是在嘴硬,季书冉慢悠悠地呷茶浅笑,“可惜这明哲保身之法,正是微臣的投名状,既然殿下不需要,那微臣只能投往有需要的大人了。”
说罢,季书冉放下茶杯,转身就要走。
陆定羲落杯案上,腕劲狠厉,阵风而起,杯中茶水溅出一圈残液。
季书冉缓缓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回身再次落座,一阵装腔作势的长吁短叹。
“说。”陆定羲直直把他盯住,冷声道。
“我说太子殿下,既然如今我们已是同盟,你再摆着这张脸吓唬我,胆都被你吓裂了,还怎么好好合作?”季书冉拍拍他的领口,调笑。
陆定羲唇边薄笑,“孤最好看的脸色在床上,季大人可想领教?”
又被他如此狎亵,季书冉抽抽嘴角,心底腹诽憎骂,面上依然好言好色。
不论如何,陆定羲对他的成见总是放下几分。
“殿下,要想从反腐这阵风里明哲保身,其实不难。”季书冉端起茶杯,轻轻吹拂。
“如今天下大事,除了前朝惩治贪官,还有两浙大旱的灾情。陛下深谙愚民之道,百姓不懂反腐,却知饥荒之苦,举国忧患。
圣天子以君权神授之说统治天下,大旱乃是天灾,民间流言,上天不满圣上的统治,所以降罪人间,小惩大诫。
如今陛下如此看重泰山封禅,而何为封禅,封禅乃是列国君主在太平盛世之时,向上苍汇报自己功绩的大典。
可两浙灾民尚且身陷水深火热之中,怎么能说眼下是太平盛世?
君权神授,下一任君是谁?可不正是太子殿下您么?”
季书冉对着陆定羲微微一笑,“您是下一任的君主,于情于理,为了安抚天怒,也应该率领部下,替父前往两浙治灾救难。
泰山封禅之际,当今太子爷一出马,天怒平息,饥荒缓解,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纵使是圣上,碍于舆论也奈何不了您半分。
您说,微臣说的,对是不对?”
对他这个问题,陆定羲没有直面回复。
太子倾身过来,眸光浮动,捏住季书冉的脸左右瞧了瞧,“季书冉,你要是早点想通,跟了孤,还需要受这么多苦?”
被他打断的那条腿至今尚且隐隐作痛,季书冉不由抓紧掌下官袍,气血翻涌于胸臆,他压下心思,静静回视陆定羲,不语。
陆定羲不以为意地摩挲他的脸,捏住双颊拉向自己,季书冉被他抻长脖子,两手撑住小桌,脖颈红了一片。
“你这个脑子,竟是生得比脸还漂亮。难怪陈世霄那小子对你念念不忘,每个月都要寄信给孤,问你是否安好,明里暗里地警示孤不要动你。”
陆定羲语气轻缓,那张阴柔俊诡的脸生出三分旖旎。
小侯爷竟然每月给太子寄信确保自己的安全么?自己竟是不知…
这些日子来,小侯爷就像他当初说的那样,不会再来打搅自己。真是一封信都没给季家寄过,而是将满腔赤忱全都写在了寄给太子的信里。
想起初次见面时,陈世霄当胸踹了自己两脚,当时发誓,等他落进自己手里,一定要他好看。
季书冉力不敌他,家世也不及他,竟然误打误撞让小侯爷错付情衷,痴缠于和自己那虚无缥缈的感情里。
一时百感交集,季书冉感慨万千,世间最难还情债,向来聪慧过人的脑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定羲眸色沉了沉,眼前这人身在东宫,就和自己面对面坐着,却黑瞳低掩,思绪起伏,竟还想着别人。
“季大人真是生了一颗多情的心,在孤的东宫,还在想着谁呢?”陆定羲手下用力,按住季书冉的后脑勺。
季书冉一时吃痛,瞪他,硬邦邦地献谄道:“谁也没想,在想殿下呢。微臣已经想过,既然太子殿下看过微臣的会试考卷,那微臣这乙等第八的名次,自然出自殿下之手。如若当初没有殿下相助,下官也没有今日,只恨自己醒悟的太晚!”
知道他是在讨自己开心,陆定羲偏生还很是受用,他面色稍缓,放开季书冉,举杯呷了口茶。
季书冉如蒙大赦,摸摸脖子,转转脑袋,确定自己没少一个零部件才回身坐正。
“你倒是乖觉,”陆定羲哼笑,“今夜孤就会启禀父皇,亲自前往两浙治灾,你要同行。”
季书冉拒绝:“殿下,微臣不能去。”
陆定羲沉色,“为何?”
季书冉道:“皇上将微臣封为治书侍御史,就是明摆着要和殿下的政治立场形成对立,互相制衡。如若殿下带微臣前去治灾,无疑是告诉天下人,微臣是您的人。于您于微臣,都没有好处。”
的确,二人同盟只会引来皇上的诸多猜忌,贸然暴露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陆定羲道:“可你太聪明,也太狡猾,留你一人在京城,孤不太放心啊。”
说着,陆定羲竟是解下了自己的太子腰牌扔给他,季书冉接在怀里,目瞪口呆。
“这是孤的太子腰牌,见腰牌如同见孤,今后这东宫你可以随意进出。”陆定羲指了指那个腰牌,视线如钩,“孤会派死士暗中保护你的安全,当然你也别想做什么小动作。”
季书冉恭敬地把腰牌系在腰间,“多谢殿下,微臣惶恐。”
“不必惶恐,留你一人在京城,孤才惶恐。”陆定羲嗤笑。
忽然一阵敲门声至,陆定羲抬眸,“何事?”
“太子殿下,坤宁宫的传话让您过去一趟,说是...是皇后娘娘有喜了!”小太监跪在门外喊道。
“母后...有喜了?”陆定羲口中低念。
这是季书冉第一次在陆定羲的脸上,看到错愕的神情。
陆定羲今年二十有三,皇后娘娘二十岁有的他,今年已经四十有三,这个年纪怀孕在古代实不多见。
只是正好在皇上决心要废太子的关头,皇后娘娘有喜了。如此之巧合,怎能不让人生疑这二者的关系。
季书冉知道眼下自己不能继续待下去,起身道别太子。陆定羲心事重重,不再管他,领了王福宝一径赶去了坤宁宫。
任他和襄王计出万全,竟忘了他们要对付的不止是太子,还有皇后,皇后的手段他们还没领教过。
但第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场废太子的大戏做足做全做得精彩。
太子并没有食言,当晚就向皇上请命前去两浙治灾,一共带了十名官员,浩浩荡荡三十余人,次日即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南。
一切都在向着季书冉的计划进行,这次治灾当然会为太子收揽民心,但是现在皇上正值壮年,太子就已经有心越俎代庖,替君救世,让皇上如何不防?
陆定羲狼子野心,一双招子直勾勾瞅准了皇上座下的龙椅,如今一旦民心所向,更是让皇上忌惮他的别有用心。
倘若他再出半点差错,这太子之位,陆定羲掉下去,就让他再也爬不上来!
陆定羲给季书冉安排的死士的确难缠,如此他就不便与襄王共议大事,几次襄王府遣人来请,季书冉都只能拒绝。
幸而陆容璋观察入微,知道季书冉恐怕是身有不便,便不再请他去襄王府。
陆容璋派人暗中告知福生,让福生把他家少爷带去春香阁。两人一个在台下,一个在雅间,靠春香阁的龟奴送茶水瓜子时传递消息。
据说陆定羲前往两浙之后一反常态,尽心尽力为民救灾,竟还颇有成效,甚至他到的第一天,上天就下了一场薄雨。
虽是薄雨,却也足够震慑人心,此乃天子之威。
不过虽然有成效,但饥荒事大,陆定羲恐怕还要再耽搁些日子。
在这段日子里,京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卫将军陈世霄携突厥、楼兰两国使臣,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