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领季书冉进门,皇后不可能不察觉,显然那番话就是说给季书冉听的。
当今皇后福慎竹,当真是个奇女子。当初福家被诬陷勾结敌国,满门抄斩,那时还是福贵人的她连同皇子陆定羲一起被打入冷宫。
即便后来大理寺又为福家洗清冤屈,当今圣上也只是将母子二人,从冷宫移居偏殿。
冷宫、偏殿、坤宁宫,福慎竹带着陆定羲,咬紧牙关,未敢松懈半刻,一路磨砺一路登云。
能从冷宫弃妃,做到母仪天下者,其手段之狠毒,心计之高明,如何不令人叹服。
但事到如今,季书冉也并非是急流勇退的懦夫,即便天荆地棘,也要迎难而上,把太子党拔草除根。
“平身吧。”
贵客既至,皇后收回视线,拍净掌心走向园林水榭,季书冉跟她一起走进去。
宫女抱上铜盆供她净手,皇后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才问:“你去看过季贵妃了?”
季书冉低眉,“是,天气入秋了,苏州老家上贡了一批膏蟹,贵妃娘娘念及微臣幼时贪嘴,便赏赐了微臣一些。”
说着,季书冉抬了抬刚从永寿宫里拿出来的螃蟹。
皇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抬眼看他,眸中寒光一烁,“太子去两浙救灾的主意,是你给他出的?”
季书冉点头,“正是微臣。”
忽然一块晶莹透亮的牌子落进皇后的眼底,她秀眉一挑,“太子倒是看重你,腰牌都给了你。”
季书冉道:“承蒙太子殿下厚爱,微臣不胜惶恐。”
“本宫倒是奇怪,你怎么会成为太子幕僚?”皇后剔着指甲,漫不经心问道。
青年官员轻笑一声,皇后动作一滞,看向他,只听他淡淡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微臣浪荡半身,只恨未逢明主。太子今日是东宫之主,不日是天下之主,不想做太子幕僚者才有反心呐。”
听他所言,皇后微微一怔,眸光浮掠,她忽然哂笑出声,巧笑嫣然,“季大人说的是,倒是本宫想岔了。”
真是好利一张巧嘴,难怪能在前朝出那么大的风头。
皇后招来身边的嬷嬷,“前一阵辽东巡抚送进宫里一根百年老参,拿给季大人。近来本宫听闻季大人身子骨弱,还需好好进补。”
嬷嬷应声诺下,快步进库房取参。
季书冉向皇后恭敬一笑,躬身谢恩。
皇后准他平身,不再说话。她端坐桌侧,威仪逼人,眸光锐利,上下浅浅打量他。
两人一阵无言,朱红凤袍一侧站着位清瘦官员。
凉风缓缓,裙袂翩然,皇后垂眸细忖,层层诡计掩入眼底。
嬷嬷很快捧着老参过来,送到季书冉手里,他再次谢恩,皇后挥手准他离宫。
青年官员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娘娘……”嬷嬷轻唤。
“瞧见了么,”皇后挽上鬓发,慢步回宫,“这种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只能……”
嬷嬷忙挽住她的胳膊,摇头,“娘娘,可别吓坏了龙种。”
皇后笑了笑,“是了,本宫今日还未曾为腹中胎儿抄经呢。”
实在想不到,与皇后对弈,竟比面圣还要让人心中惶促。此女子,美艳动人,纤纤素腕,竟前朝后宫,万里江山,尽在她彀中摆弄。
始终吊在心口的那道气,终是在踏出坤宁宫那一刻吐了出来。
季书冉捧住从永寿宫和坤宁宫得来的赏赐,擦擦鬓角汗珠,径道往东宫赶去。
东宫门口的太监把他拦下,季书冉解开自己的太子腰牌给他,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向腰牌跪下行礼,给季书冉放了行。
一进东宫,季书冉直奔去找那面镜子,这铜镜到底有什么用处,他一定要弄清楚。
可陆定羲似乎极为珍视这铜镜,季书冉一番倒柜翻箱也未曾找见。
东宫的宫女见他如此,怕样子难看,连累自己被太子责骂,连忙来阻,“季大人,您想拿什么,尽管吩咐奴婢便是,糟蹋宫里的物什作甚。”
季书冉直言不讳问道:“那铜镜在何处?”
“原是要寻那宝镜,季大人您且随奴婢来便是。”宫女舒心一笑,引他去寻。
那面铜镜自从进了东宫,太子殿下便日日寻人来照。
殿下还曾戏言,若她们中有人能从镜子里照出模样来,便封她们做太子妃。
她们自然知道殿下说的是玩笑话,不过也曾因为好奇,揽镜自照几次。
可那镜子似有邪术,硬是照不出人影,久而久之,也就对这镜子不以为奇了。
自从殿下南下治灾后,这镜子便被封锁起来,再没人动过。因此听季书冉要照镜子,只当他也是好奇,特来探究。
季书冉如今身上又有太子腰牌,更加卸下宫女心中防备。
“哝,就是这面宝镜,”宫女解开如意锁,从箱子里捧出铜镜递给他,“可神奇的很,谁也照不出来,看了也没用。也不知是哪位鬼才工匠造出来的,真是无趣。”
宫女性子活泼,嘴上没个把门,一连说了许久,也不曾听季书冉回话。
她眼睛移向他,只见季书冉举着镜子,神色微愣,竟是怔怔看着其中影像,错愕之情溢于言表。
宫女奇怪,“怎么了?难道大人你能从中照出自己?”
季书冉被她吓得一惊,勉强稳下心神。
他摆正脸色,左右摆弄镜子,蹙眉不屑:“这是什么镜子?不能照人也能叫镜子?倒是够硬,用来砸核桃还差不多。”
“噗嗤,”宫女被他逗笑,从他手里取过铜镜,又对着自己照了照,见依然没有人影,才把铜镜放回去。
“季大人真是幽默,奴婢看也是呢。殿下却坚信定有人能从中照出镜像,也不知道他要找到猴年马月才能认命。”
宫女锁上箱子,将季书冉引出宫门。
其间季书冉抿紧嘴唇,心事重重,不再发一语。宫女又觉得这季大人无趣起来,也不再同他说话,只静静把他送出东宫。
那镜子果然就是许知白给他照的那面,能从中照出镜像的竟然真是自己!
出禁门时天色已晚,在回家路上,季书冉决心明天去找陈世霄问问。
忠勇侯向来是坚定的保皇党,因而陈世霄自幼便与太子交好,两人私交甚笃。
关于这镜子的来头,说不定陈世霄那里能打探到一点风声。
季书冉隐有预感,陆定羲如此看重镜中人,这很可能会成为自己反制太子的手段。
回家后,季书冉把从坤宁宫得来的老参拿进厨房,吩咐下人把几根须送到父亲母亲房里,剩下的全都炖汤送去给春舟。
表弟救自己两次,身子实在太差,合该好好补补。
今天一天下来做了太多事,季书冉让下人给自己备好热汤洗澡,打个哈欠,懒洋洋地往卧房走。
自己卧房里亮着烛火,微弱的黄光透过缝隙铺在石板路上,季书冉皱了皱眉,开门进去,果然是春舟在等他。
放下戒备,季书冉揉着眼睛往床上躺,“你怎么不在自己房里?”
贺春舟合上书,挤到他身边坐下,莞尔,“我说了,要等表哥回家的。”
似是想起什么,季书冉撑起脑袋,仰头看他,问:“春舟,你有什么自己爱好做的吗?比如...书法?画画?弹琴?骑马?射箭?蹴鞠?”
贺春舟眼睫轻颤,抿着下唇低头,不语。
“比如我其实很不喜欢做官,做官尔虞我诈,太累,我其实很喜欢唱歌!我还会弹琴!”季书冉说至兴起,眸中星光点点,“我以前有个很喜欢的男歌手,他的歌我都会唱,很好听,下次有机会我唱给你听!”
贺春舟仔细看他,点头,“好。”
季书冉哑然一笑,“怎么又说到我自己身上了。我就是觉得你一直待在季府陪我,多无聊啊,你也可以有自己爱做的事情,京城这么大,有意思的那么多,别浪费青春呀!”
脑袋撑得累了,手麻,季书冉放下脑袋甩了甩,被贺春舟捏住腕子,给他慢慢按摩。
“我没有别的爱好,”烛火颤跃,春舟一半脸笼在阴影里,一半脸脉脉含情,“我最爱做的就是陪着表哥。”
两人相视,春舟眼里的温柔徐徐落下,像水一样溢出来。
季书冉的耳根爬起红晕,不知怎么回他,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明明已经入秋,怎么会那么热。
旖旎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下人敲门回话,说是已经备好热水,来给季书冉放水沐浴。
“我来帮表哥沐浴。”贺春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