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高估我了,林奈。你觉得是我害你『叛国』的?」雷托认为他还是太天真:「到底是谁选择为了保住自己而放弃下属?是谁给了我这个机会拿你的命运做交易?我从来没有强迫贝尔拉莫维奇放弃你,甚至我没强迫他找你去执行刺杀任务。」
「他不知道情报是假的,是你设计骗了他!」
「他如果不好大喜功,就不会被骗。他如果做了充足的调查工作,就会发现情报里的马脚——我的计划也并不是全无漏洞。他着急揽功,酿下大错,然后让自己手底下无辜的士兵来承担全部责任,将你和罗曼,推到了所有人面前,为他挡下骂名。」
「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是。」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但真正害了你的那个不是我。」
林奈哑口无言,他其实心里明白,在杀了那个克罗埃西亚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会被贝尔拉莫维奇放弃。至于是亲手杀了他,还是借敌人的手杀了他,对于人民军上将来说没有区别。雷托只是利用了贝尔拉莫维奇的贪婪和自私,真正让林奈变成「叛国贼」的是贝尔拉莫维奇。
「至于你是不是我的芭比娃娃的问题,」雷托稍稍放缓语气:「我承认,因为你逃跑我的确很生气,有那么一点情绪失控。但我也想让你明白,你原来的生活环境不适合你。」
林奈被他硬生生气笑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什么样的环境适合我?」
「人民军腐败无能,他们只会给你的脑袋里灌输愤怒和仇恨。你把他们放在心中第一位,他们的心里却全然没有你。这样的环境适合你吗?」
「哪里没有腐败?权力腐蚀了贝尔拉莫维奇的品性,但波赫政府军就没有贪官?人民只是暂时被蒙蔽了,因为他们无法获得真相。」
「人民?」雷托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他们不在乎真相的。」
林奈固执地抿着唇。只听雷托说:「经济下降、战事不断,农田里颗粒无收,工厂停产,你看看通货膨胀都到了什么程度了?1这种时候你把真相放在他们面前你觉得他们愿意看?你告诉他们战争只是政客规划的阴谋,那些身上绑着炸弹、嘴里喊着祖国万岁的童子兵在政客眼里都只不过是选票?别说烈士家属了,你自己愿意相信吗?你打这么多年仗,究竟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答案吗?真的是为了复兴民族大业?」
「我没有让你选队站,」雷托最后说:「我说了,我从来没有期望过你会投降。这不是一次站队,林奈。但是你真的明白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吗?你忠于上司,忠于人民,忠于国家。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对自己忠实过?」
打仗,究竟为了什么?
塞尔维亚人为什么恨克罗埃西亚人?广场上被绞死的穆斯林真的天生带有罪孽吗?他为什么恨所有人?民族之间的仇恨是怎么生根发芽的?从科索沃之战开始的?2还是更早?普林西普杀了奥匈大公可以解释为反抗殖民者统治,但为什么还要杀了大公妻子?那只是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她肚子里那个已经成型的胎儿又犯了什么错要和父母一同死去?
女人、孩子、老人、难民,战友……他的罗曼……他们究竟为了什么而死去?这个国家是否会记得他们?记得他们每一个人,记得他们每一个都曾经是一个家庭的全部。
每一个士兵都思考过这些问题。但林奈尽量不让自己在这些问题上走得太深入,这不是军人应该深入的领域,那些关于「为什么要死?」、「如果......就不会死......」、「早知如此就不要......」的句式可以留给退役后的老年生涯,到时候他会有漫长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当下,只要他还是军人,他要想的就是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怎么让更多的兄弟从战场上活下来。
林奈只觉得无比的悲哀,他想起昨晚奇妙的经历:」昨天,是人民军送我到你这里的。他们以为我是波什尼亚克人,以为我是政府军。我站在那个车厢里,他们用敌意的眼光看我,有的人甚至按住了手里的枪。但明明我和他们就是同族同胞。」他被迫有了一次当异族人的体验:「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冲动起来,我也不确定我会是什么下场。最后,那个小伙子给我让了个座位,我松了一口气。当时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真是太荒谬了。所有的关于民族、血脉、主义的这一切,真的太他妈荒谬了。」
他抹了一把脸,第一次真诚地看着自己的敌人:「但是雷托,我依然坚信,塞尔维亚是最优秀的民族,我依然有身为塞尔维亚人的骄傲。政客们可以尽情争权夺利,但我的信念是真实的,不能因为有几个坏人,就动摇信念。况且我还是个军人,这是我的职责和使命。」
「我知道,」雷托抚摸他的脸颊:「你已经做得很出色了,你是最优秀的军人。但是在我眼里,你不止是军人,林奈,你是一个很珍贵的人,一个不可替代的人,但你好像完全意识不到。」
林奈被他看得心跳慢了一拍,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你应该去和你的情妇说这种肉麻话。」
雷托笑起来:「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心虚的时候,就会试图转移话题。」
「你并不了解我。」林奈皱眉打断:「至少,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
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在临终之前,他想,他已经告白得够多了:「好了上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是我输了,任何处置我都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