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够了。他什么都不求,也不期望在贝一依的生命里再掺和加入,只要能看到她平安成长,一切的静候与苦守都是值得的。
日落西山,活也干好了。贝祭骨为表达沈玉恒肯收留他们父女的谢意亲自下厨,三人再安安静静吃过一顿便各自回房休息。
正当贝一依打算合眼入睡,屋外有幽清如山风的绵长萧声从门缝中飘了进来。
贝一依猛一激灵,起身竖耳倾听,犹豫地看了看身边熟睡的贝祭骨,还是偷鸡摸狗起身小声开门,再仔细合上,尽可能没有发出太明显的声响。
贝祭骨睁开了眼,没有起身更没有跟上,只是极其沉重地长吁短叹数声后又合上了眼。
走出屋以后,萧声更清晰了。含蓄的萧鸣在无风静寂的黑夜里穿过片片初长的夏叶,顺着上面的叶脉缠绵片刻又飘然飞远,在独自沉郁的意境中仿佛无所归依,在四散飘荡多番徘徊,染出一片如长虹般细密的悠长抑哀钻入贝一依眼里。
这种无形的哀愁更容易令人心有波动。
萧声虽美,却美得凄楚,和缓顺耳的声调虽袅袅动人,可贝一依觉得里面隐藏了一种浓烈的哀伤像空气一样弥漫分布在眼前的整片空间之中,任由她抬起手来怎么拂都拂不去,甚至还受之牵连,连心跳都开始不怎么舒畅,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制压着原生跳动似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俊逸而未曾成婚的男子不该有的沧桑悲凉的情怀,贝一依不禁驻足长望,今早她曾经与老爹背靠背暂歇的小山坡上,如今正站着那个依旧穿一身浅灰短衣的沈玉恒。
远远看着那长指在萧管上伴着轻微小颤而游走换调,就如同一位文雅公子夜间燃烛,在利用被烛光印亮一半的枯黄愁指提笔书写足以令人肝肠寸断的情与恨。他眼眸微含,仅由眼缝中稀少的月光羸弱亮着,如此,那眼中刻意掩饰的沉郁与周身无声的幽黑便越发令人心惊,凄入肝脾。
沈玉恒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不曾看见不自觉地一步步朝他靠近的贝一依。
深绵长如泣的音调缓缓收尾,情却也绝情的一曲终成过去。他松了松萧上的指摩挲片刻才放下手,正准备下了这山坡,就猝不及防地看上了贝一依的双眼。
他眼中的璀璨瞬息如深海上的骄阳破出海平线而高升点亮整片视线,却又在极致的速度里像流星般潇洒坠下。
贝一依张大了眼,眼前莫名晕出一片热雾。
她从未见过男子落泪,今夜是头一次,她一直以为一个大老爷们落泪是一个很糟心令人作呕的画面,如今一见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凄美的神色,凄美得她仿佛可以感同身受。
沈玉恒看出她眼神里难以消退的愕然,连忙转身抬袖,等擦拭好了才再回头,像无事人一样淡雅一笑:“让姑娘见笑了。”
贝一依摇了摇头,自认唐突,像被当场抓住偷窥的小辫子,唯有换下自己失礼的神情,重新端上正经的礼貌,错开自己的眼神:“抱歉先生,是一依唐突了。”
“你是不是,爱过?”
才走到贝一依面前的沈玉恒随后一愣。
贝一依鼓足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里仅有稀缺的勇气说出心中的疑问。
没有等他回答,又问:“爱是什么感觉?”
“......”
“我娘早死,我爹说他很爱我娘,只是我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刻心铭骨的感觉。你适才的萧鸣虽然节奏活泼轻快,可我听完以后却觉得格外忧愁。你的心思这样细腻,是不是证明你曾经爱过?”
贝一依说完这话自己也转过了身,掩饰自己的诧异表情。她从未试过像今日这般对旁人诉说心事,或者是被这夜里的悲凉所感染,她竟然敢对一个陌生人问这样逾越的问题。
这种问题按照过往的性子,她不从不敢向任何一个人族人透露。
等不到回应,贝一依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偷偷跳了跳眉头,掩饰萦绕在心头无法散尽的失意:“抱歉,我只是......”
“嗯。爱过。”
没想到沈玉恒并无怪罪反而大方笑开,他洒脱地走在前头往屋子方向去。贝一依跟在他身后,不敢刻意超前去看他的脸,因为她觉得他之所以走在前头,就是想掩饰自己此时的表情。
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她也不会唐突别人,窥视他人隐私。
“爱得刻骨铭心,此生不忘。也是因为想再自私地守住这份爱,我才愿意孤身长留,独守空寂。时至今日我才深刻懂得,什么是放手的爱,成全的爱。拥有并不一定是唯一的美好结局,守护同样是幸福的。”
沈玉恒终于回过头来,迷茫的贝一依正好对上他此时唯美凄然的欣慰眸光,那眸光里有着无数种难以形容的情感,是一种不能被世间任何光芒所覆盖消磨的璀璨烟火。
看着沈玉恒此时悲喜交加的神色,贝一依更惆怅了。爱好像很痛苦,然而又似夹杂着难以言明的幸福?
一生所爱......我也会有这样的爱吗?
贝一依没有爱过,似懂非懂。
“一依姑娘,日后你也会遇到自己的一生所爱。届时你便能真正地明白我此番所表达的情感。夜已深,明日你还要跟老人家一同赶路,不如就早些歇息吧。”
贝一依全身缩成一团拧紧了眉,睡颜痛苦,一双手死死抓着被角不放只想往心口处拽,仿佛这样便能为自己的心脏建立起一道小小的防线。
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她额间白汗狂冒如笋不止,蹭落一颗沾到枕头上化掉又很快冒出一颗细小的,以肉眼能观的速度再变大,等大到皮肤不能承受,又再掉落化在枕面上,周而复始。
贝祭骨见不能再拖,还是决定给神志不清的贝一依喂下一颗药丸,担忧地从旁坐着等候。
等一盏茶的功夫过去,见她终于悠悠醒来,才松一口大气。
“臭丫头,你又想赖床是不是!日头都要把你的屁股晒红了还不肯起身?快点动身,我们要赶路了!”
贝一依刚想辩驳,却发现头疼欲裂,连忙扶额,口齿不清说:“嗯啊......我头好,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