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
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戴叔伦)
窗纸之上零星传来极轻的落雪之声,细细微微的扑簌传进静谧的内室,严慧君不由喃喃的念诵出声
“慧儿又在擅发愁肠。”
随着一道低醇的嗓音,韩文清掀起暖帘入了外间。
“好端端的,作甚看这些词句?若是发闷,到不妨叫一班小戏进来热闹个一两日也罢了。”
“哪里就闷了,不过是听到雪落之声,偶然想起这一首,偏就被你逮住。”严慧君边笑边起身,想要去接韩文清脱下的斗篷。
“斗篷上寒气重,你别伸手。”韩文清把手一缩,自己把斗篷抖了两抖,在一边衣架上挂了,这才走到炭盆前伸手烤火。
严慧君见他这般亲力亲为的架势,便就笑了,只得缩了手,却又倒了一盏热茶过去,笑道:“哪里就那般娇贵了,这一次我觉得八成是个囡囡,懂得疼人,可比怀着浩儿的时候省心得多了。”
“怎的是茶?”韩文清接在手中皱了皱眉,搁到了一旁:“周妈妈可是越来越心粗了,你这个时候是喝得了茶的?”
说着就扬声叫人:“给夫人换红枣桂圆汤来!”
严慧君阻止不及,心中却甜甜的,只抿着嘴儿笑道:“这可不是周妈妈的意思,是我嫌那起子甜汤喝着不爽利,特意让小丫头子泡了香茗,也不为着喝,不过是嗅一嗅茶香罢了。”
听她这般说了,韩文清这才收了嗔色,重又持了杯,又调侃道:“好啊,这茶却也没白糟践,却又拿来搪塞为夫我了?”
严慧君笑着就要作势去夺:“那夫君快快搁了,别叫我搪塞过去。”
不待她夺到,韩文清已是仰头饮尽了那一盏香茗,杯子一搁,笑道:“晚了。”
言罢搓了搓双手,觉得已是暖热了,这才回身拥住严慧君:“让为夫瞧瞧,今儿这小东西可有淘气?”
一边说,一边将手小心翼翼的抚上了严慧君隆起的腹部。
严慧君正笑着,脸色却突然一僵——自家夫君这手甫一挨到她的腹部,竟就犹如肚皮上贴了一块寒冰也似!一股子阴冷湿寒几乎是转瞬之间就让她不由自述的打了个哆嗦!
“夫君?”严慧君纳闷的抬头看向韩文清。
……适才明明烤火了半晌,又饮了热茶,怎的寒气还是这般重?
韩文清却恍若没有听到她这一声呼唤,依旧低头望着她隆起的腹部,手中传递的温度也愈加冰寒。
腹部有如贴了一块万年坚冰一般的严慧君只觉得那股子寒意仿佛已经浸透到了骨子里,她抖着手握住韩文清那双没有丝毫温度的手,试图从肚皮上推开:“夫、夫君……你的……”
……太冷了……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慧儿?”
韩文清疑惑不解的望了她面色青白的脸一眼:“为何推开为夫?”
“夫君……”严慧君只觉得此时的韩文清不仅仅是手,而是整个人都冰冷了下来,拥住她的怀抱直好似冰窖一般,她打着哆嗦挣扎起来。
“慧儿,莫要乱动。”察觉到她颤抖挣扎的韩文清却不愿放手,只紧紧的抱住她,低头在她耳边呢喃着:“与为夫一起走吧……”
……什……
严慧君骇然仰头,望向韩文清,目光所及之处她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几近于啜泣的悲鸣——
——韩文清那清朗俊秀的面容上一片青灰,早已蒙上了一层灰白色厚翳的双目之中缓缓流下两行涔涔血泪,干皱蜷缩的双唇正开合着:“慧儿……”
严慧君一声尖叫,猛然睁开了双眼!
冷风卷着几片雪花透过残破得只剩半边的屋顶飘落下来,冰冷的落在她的身上,严慧君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已僵冷得有如浸泡在冰水中一般。
严慧君吃力的撑起身子望向身旁不远处的火堆,那火堆之中不多的柴草和枯枝早已在不知何时就已经燃尽,此时此刻只剩零星一点尚未彻底熄灭的火星,微弱的在焦黑的灰烬中忽明忽灭的挣扎着。
她怔怔的望了片刻,直到脸颊上又落了一片雪花,方才被那浸肤透骨的寒意给激得又是一个哆嗦,回过了神来。
……下雪了……
……难怪会冷成这般……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尖和手臂,严慧君试着从那根本没有被她捂出丝毫温度的铺在冰冷地面上单薄的被子上爬起身,却在刚刚腰部略微用力的同时就腹部一阵痉挛一般的抽痛。
陡然袭来的疼痛使得严慧君瞬间扭曲了清秀的面庞,刚刚爬起了一半的身子重重的落了回去。
……疼,好疼啊……
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疼得抱着肚子瘫软在那一床薄薄的破被上的严慧君心中渐渐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她这不是头一胎了,她的浩哥儿都已经四岁了……作为一个生育过的女人,她哪里会不清楚这般的剧痛意味着什么?
心中由于想到浩哥儿不由一阵悲痛的严慧君在剧痛之中抽泣了两声,再一次试图挣扎着起身。
……她不能在这里生孩子!
没有热水,没有暖被,没有稳婆,甚至连个取暖的炭盆都没有!
而最关键的……是她才怀胎七个月!她不应该在这个月份就早产!
浩哥儿已经不在了,如今在她肚子里的是夫君唯一的血脉……她不能在这种根本不能保证婴儿存活的地方生产!
这里连口热水都没有,而她自己在这两个月来的心力交瘁颠沛流离之下也根本没有奶水,若将孩子生在这一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庙里,她拿什么养育婴儿?
她已经失去了夫君和浩哥儿……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
挣扎了许久才蹒跚起身的严慧君在起身的一瞬间眼前骤然黑了片刻,过了许久才又渐渐恢复了视线。
……真冷啊……
离了地上那一张薄薄的破被,严慧君整个人都被从那几乎可以算是露天的屋顶上落下的寒风和雪花激得一个冷颤。
打着哆嗦环顾了一下这间临时落脚的山神庙,严慧君苦笑一下……是了,她也根本没有行李是能带走的了……
……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夫君,和她的浩哥儿,都长眠在了那间京郊祖宅之中,死在了那群强人的屠刀之下,而后一把烈火,什么都没剩下……连骨灰都分辨不出……如今的她,还有什么是能带走的呢?
怔了片刻,严慧君到底是被腹中二度袭来的痛楚给唤回了神智,她吸着气慢慢弯下身子,忍住腹中痉挛一般的痛楚,捡起地上那条破被裹在自己身上,而后,一步一挪的蹒跚出了庙门。
……她得找到附近的那处村落,她的孩子才能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