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慧君在踏出山神庙的同一时间,身上褴褛单薄的衣物几乎是瞬间就被外面翻卷的北风给吹了个透!
她颤着手裹紧身上那条单薄的破被——这已经是她仅剩的可以御寒的东西了……
虽然周妈妈离去时将她自己身穿的那件绽了线的夹棉袄子裹在了她身上,但此时不论是薄被还是袄子,在那夹着雪花拂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的凛冽寒风之中又哪里能起到御寒保暖的作用?
严慧君小心翼翼的吸着气,让自己尽量不去想那些给她造成痛苦的一切!
包括这风雪,这冰寒,两天两夜未曾入口吃食而一阵阵抽搐的肠胃,腹中的剧痛,以及浩哥儿……和夫君……
……能走到山下,应该就能遇到村子……
严慧君蹒跚前行的步伐忽然一顿——伴随着又一阵腹部的痉挛,一股热流顺着她的两腿淌了下来……
……这是……羊水?
严慧君猛的弯下腰,一手死死抓紧胸前围拢的薄被的被角,避免薄被被寒风扯走,一手用力托住自己的肚皮!
……不行,不能在这里……
她咬牙忍过这一阵痉挛,喘着气把身子重又站直了几分,望着前方再一次迈开了步伐。
……乖孩子,再忍一会,这里不行……
踉跄前行一步一挪的严慧君并没有回头,所以她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后印在刚刚积了一层薄薄雪花的地面上的,是两行殷红刺目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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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有财望了两眼米缸里剩的那点还盖不满缸底儿的糙米,叹着气又放下米缸盖子,黄瘦的脸上带着几丝不情不愿,转身去摘那在墙上挂了半年没动过、已经落了一层灰的几副套子。
……也总得抓挠点什么了……换点油盐米面,也好过个年。
摘下墙上的套子,慢条斯理的检查了一下用来挽做活扣的绞了铜丝的马尾绳,又抓了两把谷子装进打着补丁的破口袋,钱有财这才推开茅屋的木门,破旧的篱笆院的角落里顿时一只老黄狗钻出了狗窝,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老伙计。”钱有财弯身摸了两把老黄狗的狗头:“走,咱爷儿俩上山下套子去,回头逮着野物了也给你打打牙祭……”一边说,一边已是出了院门,那只年纪不小的老黄狗竟似听懂了一般,兴奋的摆着尾巴一马当先的往村外跑去。
“慢点慢点。”钱有财叨叨咕咕的摇着头:“急不来……”
……这般初雪之后,正是最适合上山下套的日子。
雪一盖,就是一片白,那些秋冬吃得肥肥的山鸡们一时找不到吃食,只要撮两捧雪把套子给遮一遮,再随便撒两把谷子粒儿,就能引来好几只,有时候运气好,连狍子都能套住……
钱有财双手拎着套子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走在村里,偶尔路过的村民见他手里的套子,便就调侃道:“这是什么好日子?有财又要上山,这一去,怕不是又能串回钱来哩。”
钱有财对这些调侃也并不恼,只一律回以寒暄:“借吉言,真得了好货,回头找老哥吃酒。”
这般一对一答,彼此一笑,也就各自错了身。
……这钱有财原本也是小双村的一家殷实人家,父母在世时也给他娶了亲,结果没过多久,父母便就在一场蔓延了周遭三五个县的疫症之中双双撒了手。彼时钱有财的浑家正怀着他的头一个孩子,这边厢忙完公婆丧事,随即也就躺倒了,钱有财这刚失了双亲,又哪里肯再失了浑家?只赶着去县里求医请大夫。
只是彼时正值疫症蔓延,附近并不算富庶的郡县之中有数的医生和大夫都忙得每天焦头烂额,又有县令府衙督促监管,哪里抽得开身?只听他口述症状之后随便抓了两副药就把他打发了,这般连病人都没见上一眼的开方用药又哪里会真的对症?他那婆娘拖了约有个把月,先时原本只是过于操劳偶感风寒才躺倒,及至这般药不对症又将身子拖了许久,终于,本不是疫病的,也终究还是染了疫病,怀胎才刚上六个月,就到底是连大带小一同赴了黄泉。
短短个把月之间好端端的父母妻儿一夕就只剩了钱有财一个,说一句家破人亡也是有了,钱有财哪里应付得来这般打击,从那开始就陡然颓废了下去,家中本有的几亩田地先是丢荒了也不去种,后来索性兑给了人,换得银钱继续闲散度日,再后来索性连原本的三间瓦房也兑了银子,总之每日里以酒为伴,日上三竿都不见起,成了村里有名的一个闲汉。
这钱有财虽无家口拖累,但终究他自己也还是要吃要喝的,手中田地房屋换得的银钱渐渐用尽之后,他便也就捉襟见肘起来。
倒是他虽是不事耕种,却有一门下套子的手艺,做出的套子看着也不比旁人的有甚不同,但他每每进山,却总能满载而归。
山鸡,山兔,狍子,麂子,就没见他空手回来过。
甚至还有一次,据说他的套子套住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那蛇任是把自己拧成了个麻花儿,也没挣得脱那绳套,倒是钱有财自己不敢碰那蛇,按他的说法,那老大一条蛇,伤不得,竟叫他又给放走了,从那以后,钱有财的名声便也就传了开来,谁听说过下套子竟连蛇都能套住的?
只有钱有财。
后来连邻近的其他村落都晓得了他进山捉野物是一把好手,渐渐的,他倒是落了个诨号,叫钱串子,意为进一趟山,就能大大小小串出一串儿来。
也不乏曾有人慕名前来购买他做的野套,但奇的就是旁人买回去却并无他那般的好气运,该套不着的,还是套不着。
只是钱有财虽是靠着这一手能落个糊口,若是换了旁人,勤勉一些,怕不从此也能渐渐起色,但他却依然不改那副懒散样子,不到实在肚皮没着落了,绝难见他动上一动。
就这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竟也过了十好几年,如今年近四十,家里唯有那条当年还是他婆娘抱回家喂大的黄狗为伴,而今黄狗也已是上了年纪,跑起路来远不如以前灵便了。
钱有财一步三摇的跟在后面,这上山的路他早都已经走熟了,虽然他懒,一年也上不了几回山,但这座山上哪儿多长了一窝草他都是心中有数的,就算闭着眼都能找着路,是以钱有财哼着蹭戏听来的小曲儿,沿途看似随意的零星分布着下了几个套子,十分悠闲的正继续走着,冷不丁就听见那陪了他十几年的老黄狗不同以往的吠声。
“瞎咋呼啥……”钱有财一句抱怨没来及出口,就突然愣住了,那边那个草窝里横着的……
……是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