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过来的严慧君被那偌大一片熊熊烈火激得几乎疯癫,不管不顾的要往火场里冲,只是重兵围守之下,她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如何冲的过去?也不过就是被同样魂不附体的奶娘和一众兵卒给死死拦了罢了。
那一场大火,由头天下午直烧到第二日凌晨,方才渐渐熄了下去,彼时严慧君已是数度昏厥,最后只成了个泥塑木雕的偶人一般,呆怔怔的瘫坐在地上望着那已经一片焦土不复原形的家宅。
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的统领一步都没有擅离,直到那一片火海因为可燃之物渐渐燃尽而终于熄灭了,这才点派兵丁入内查探。
……那自然是半个活口都不会有。
烧成焦黑的尸首干瘪皱缩,烈火焚烧之下只缩得还没有原本一半大,焦炭一般,彼此堆叠着,几乎熔成一体,分都分不开,身上衣物不说片缕无存,就连金银等物都是熔得看不出原本是甚,更是不可能认得出谁是谁。
大致点算了一下尸首数量,连追捕的逃犯加上这一户的全家老小,数目正好,没少了一个,京兆尹和统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对此结果都觉得满意。
……数目对的上,说明到底还是全歼了,没跑掉一个。
……至于被掳为人质的这一家……
京兆尹来到那如泥塑木雕一般瘫在地上怔怔出神的严慧君面前立定,缓声道:“匪徒凶残,竟然杀伤无辜人命,夫人还请节哀,本官必定替夫人上报朝廷,予以抚恤赔偿。”
却不料他这一句话不说还好,话刚出口,那满脸泪痕怔怔发呆的严慧君却突然跳了起来——
“狗官!那歹人明明甘愿归降,是你们——”严慧君此刻经了这一场生死巨变,心力交瘁之下又曾拼命挣扎着想去救火,早已钗横鬓乱面如白纸,只唯有双目宛若滴血一般,恨极的目光死死的盯住京兆尹片刻,又刮到五城兵马司统领的脸上:“——是你们,枉顾无辜人命!让我全家枉死于此!我全家二十六口上下冤魂,你们凭甚敢说一个赔字?!”
说着,也不顾此刻正是凌晨,天尚未明,已是一把攥住守在她身边的奶娘的手腕:“周妈妈,扶我起来,我要进京,我要问一问当今天子,是不是真由得你们这般倒行逆施!”
——她醒来后是听奶娘说了,是这两个狗官下令往院中泼了火油,又引燃箭支齐射,这才造成了这般焚天的火势,甚至就在起火之后,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之下,还亲眼看到里面曾经有人想要冲出火场,彼时夜色深沉,里面又是火光耀眼夺目,那隐约模糊的人影根本看不出是匪徒还是她的家人,居然也被这狗官下令一律射杀!
——这是枉顾人命!
她不是不知道这是这两名朝廷官员心中存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走一个的心里,但,她的家人何辜?!
她的婆母,她的夫君,她的浩儿何辜?!
她全家上下老小连带仆从下人二十六口何辜?!
严慧君这一句话却把京兆尹和兵马司的统领听得双双色变。
早在匪寇占了这一座宅院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这一户的底子给大致摸清了,京郊富户,风评上佳,家主姓韩,还是个举子。这样的清白人家,若是搁了往日,他们自然也是尽量周全,但现如今这是谋逆的要犯,漏走一个,都不是他们担当得起的!
反正这众目睽睽的,也都看见了是匪寇强占了宅邸,事后就有什么……就只全推到这起子要犯身上就是了!他们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援救不及罢了,举子又怎么了,平民里边是高上一头,可说到底,还不是个‘民’吗!既然不是官,那就好办的多!
就是这般念头,他们才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定斩草除根,那一家子,若事后有人存活,也就好好抚恤就是,若没活下来,那也是案犯残暴不仁,与他们何干?
本以为这般下来是再无错漏的,死人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结果……
京兆尹望着这状若癫狂的严慧君,脸色慢慢沉了。
……那起子逃犯竟留下这么个麻烦的女人!
若是无知村妇也还罢了,见到官兵就吓飞魂,穿着官袍的人一句话,她们能当圣旨伦音来听,可这妇人竟说要去告御状?!
五城兵马司统领的脸色也变了,他和京兆尹虽说是全歼了逃犯,没有放跑一个,但这若是让人把好好的‘负隅顽抗全力歼敌’给翻成了‘拒不受降枉顾人命’那可就……不好听了!
统领一个武职,都能想到此处,京兆尹焉有想不到之理?且京兆尹心中还想得更深了一层——
——若真只是说个‘枉顾人命’都还算好了,最怕的就是落进有心人眼里,把不受降给说成是‘故意灭口’,那时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脸色铁青的京兆尹和统领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定论——这妇人……决不能放任她去敲登闻鼓!
甚至京兆尹心中还升起一丝悔意——早知这般……适才她要往里冲的时候就不该拦她,放她进去了,然后……反正出不来就是了!
只是如今后悔也是晚了,也只能先设法将她拦下再慢慢想对策……
“夫人节哀,歹徒这般凶残,也非是本官愿见的,夫人经此一劫,还是当已保重自身为要——来人。”京兆尹说着,眼光过处,早有一队兵丁围拢过来,“将夫人妥善安置了,好生修养歇息。”
严慧君虽然不是无知村妇,但到底是个女流,平生没有经过这般惨烈之事,今日悲怒交加下一个不慎露出了打算,此时见了京兆尹这般神色,和那围拢过来的兵卒,心中这才惊醒——不该露了自家打算,若是能冷静以对慢慢筹谋,方才能有伸冤的途径。
可此时也已经由不得她,何况本来就是怀有身孕,又经了这一场,此刻本也早已全身脱力,此处又是重兵围困,即便是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中人都未必能来去自如,又何况是她?
也只能空有一腔血泪怨愤,身不由己的被‘请’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