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不过相隔十来日,贺景之已是从一个飞扬跳脱的清秀少年变得形销骨立,几乎不成人形,那几乎覆盖了所有裸露肌肤的红疹,更是让曾经面若春华的俊秀少年面目全非,而今连短短两个字都是几乎用尽了他的全身气力才能出口。
但……他却仍然神智清醒。
他这患病至今为止,从未有过试图伤人,最多也不过是因为太过痛苦难受而曾有过几次摔砸药碗拒绝吃药罢了,却不曾出过那如同厉鬼一般的追扑活人撕咬啃噬的症候。
“父皇……”贺景之虽然并未失了神智,却早已被那目前为止根本无药可医的凶险恶疫给掏空了身子,无力自行走动,如今不过是被前去查看他状况的御林军抬着出来,来到近前也不顾身上寝衣单薄,无力跪拜之下只拼命挣扎着扑倒在地,前额不住的叩着冰冷的地面:“母妃只是病了……求父皇……求父皇……”
为人父者,面对幼子这般病弱之躯,又有谁能不痛心?!
贺若蘅纵然贵为天子,此时此刻,也依然是名父亲,与天下所有父亲并无甚不同。
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却被陈公公急急挡住在了身前:“皇上,请勿靠近。”
……那可是恶疫啊!
虽然不知道四殿下缘何能在至今已经千余发病之人中独树一帜的并未发狂,但,那依旧是恶疫!
四殿下侥幸,不代表其他人也能侥幸。
这一点,只看那几乎已成鬼怪般模样的瑾妃娘娘也就知道了……
贺若蘅停住了脚步。
“父皇……”贺景之悲声呼唤。
……那是他的母妃,生他养他的母妃,若非是悬心他的病况,母妃又何必不顾安危的执意住进静和轩?
在甚至包括太医在内的所有人都对他心生恐惧,出于对于这既似天花又不似天花的异样病症缩手缩脚畏惧不前的时候,是他的母妃一口水一口药的亲力亲为,为了怕他胡乱抓挠弄破囊疹,几乎是不眠不休的日夜守在他的床边,时刻看护陪伴,甚至就连擦身清洁这等琐碎不洁劳心劳力的事情都是母妃亲自动手,在他因为病痛而胡乱迁怒不肯配合的时候,也是他的母妃想尽办法哄劝安慰,如果不是为了他,他的母妃根本无需进入静和轩,又怎会染病?!
是他将病过给了母妃!
他才是该死的那个!
“母妃她……她不是有意伤人,她……她只是病了……求父皇宽恕……”贺景之纵然平日里飞扬跳脱,又还尚未成年,但并不是个笨人,只看那些横了一地的尸首,和方才御林军进入他卧房搜查时候那般手起刀落毫不留情的就当着他面处死了两名只是受伤的内侍时,他就知道了——他的父皇,不论是何缘故,都是下了不留活口的旨意!
否则无论如何这些御林军也没胆子这般施为!
“父皇!”贺景之纵是依然高烧不退浑身无力,此时额头也已经在冰冷的地面上撞得一片乌青:“不关母妃的事,是儿臣……是儿臣将病气过给了母妃……”
“景之——”贺若蘅望着几乎是匍匐在地的那瘦得只剩骨头的幼子:“此乃恶疫,一旦发病,便无救的恶疫。”
只听到贺若蘅开头几个字的话音,贺景之心中便是一冷:“父皇,父皇!”
“禁宫之内,从上到下数千口,帝京之中,百姓数十万,景之,换做他人,可以不懂,但你是皇子,你要明白这个利害关系!”
“不、不!父皇!父皇开恩!”贺景之生平从不曾有过这般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冰寒——这是他的父皇,他血缘至亲的父亲,如今却要置他的母妃、他的娘亲于死地?!
笼罩了心头的巨大恐慌,让贺景之不管不顾的一边嘶喊哭求,一边竭尽全力的爬向那被强韧的罗网犹如困兽一般牢牢缚住动弹不得的瑾妃。
十余日连续不断的高烧和病痛早就让这名少年虚弱不堪,而今完全是只凭着心中那源自于母子天性的一口气在奋力挣扎着爬向他的母亲。
这一情状足以令所有观者动容,连陈公公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贺若蘅喉头微微抽动两下,深吸一口气:“来人!将景之送回静和轩,加派人手,好生照料!”
得了令的御林军当即出列了数人,弯身用戴着厚牛皮手套的手试图按住贺景之。
“父皇!不!不!父皇、父皇你看——”贺景之此时已经堪堪爬到那仍在不断嘶吼咆哮的瑾妃身边,根本不管自己靠得这般近是否会被扑咬,只合身扑了上去,将瑾妃那披头散发的身躯覆在自己身下牢牢护住,口中嚷着:“父皇,父皇,母妃还有救,她不会再咬人!你看,她没有咬我啊,父皇——”
然而,就在他这满怀着希望带着哭腔的话音还未能落地,那被他细瘦的双臂揽在身下的瑾妃却陡然厉啸一声,向着由于想要控制住贺景之而靠得略近了一些的御林军猛地蹿扑了过去。
罗网束缚之下,自然行动力大打了折扣,早有人在她刚有异动的时候就死死按压住了其他几个方位的罗网边沿,瑾妃这一扑也就毫无意外的落了空。
“母妃、母妃!你清醒一点,是我啊,娘亲!”贺景之痛哭失声,死死抱住瑾妃不放。
贺若蘅转开目光:“还愣着干什么?送他回房!”
贺景之对于恶疫从头到尾都不甚了解,但贺若蘅是天子,他可是每日都能接到数封汇报城郊疫区情况的密折的。
染了恶疫发狂的人,他们的攻击目标向来都只是不曾染疫身体康健之人,若是将染疫的患者群集起来关在一处,他们彼此之间是并不会相互攻击的。
……瑾妃不试图攻击撕咬贺景之,并非是出自她尚有灵智未泯,也应该不是出自母子天性,而仅仅是……他们同为恶疫患者罢了……
尽管他二人的恶疫症状的阶段性不同——贺景之至今不曾出现发狂伤人的症候,而瑾妃却直接越过了高热和起疹就突兀的直接进入最后的狂暴阶段,但……他二人确实都是身染恶疫……
所以瑾妃并未袭击贺景之,但对于那些不曾染疫的御林军和宫女内侍却是见一个扑一个,丝毫不会手下留情。
瑾妃……已经不再是瑾妃了。
她如今,只是一个不断在试图暴起伤人的狂徒而已,是这禁宫之中的……恶疫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