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坟无措地捂住了胸口,那里像是被滚落的山石给堵了严实。
“晚夏天闷,还是出去透透气的好。”初五的话再次飘了过来,“躲避不是办法。”最后,他温纯的嗓音骤降深沉。
“你在说什么啊?初五哥哥……我怎么听不懂?”宸儿看向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他柔和的侧颜突然间砌满了凝肃。
“一起去吧。”同样的话被再度说出口,倒有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万怨之祖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提前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回过头,有些局促:“你们……稍微等我一下,我去梳洗一下。”
红坟到底是适合热烈的妆容的,待她着一袭儒袍长衫半挂轻纱这种寻常人家的衣服出来时,总觉得像是一块上好的珊瑚外头挂了块墩布。
三人沿着水路,泛舟途径护城河关口来到了天缘桥码头下边,远未到午时醉梦坞开选花魁,这岸上却早已摆满了各类样式的小摊位,将人潮拥在最中间,不时又有来往的马车,一时间擦肩摩踵,拥挤不堪。
将宸儿拉上岸后,少年朝船上的女人伸出手,女人迟疑了小会儿,最终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微微凉,却满是力量。
“哇,我最爱的吹糖人!”当看到自己最喜欢的糖人时,宸儿拎起裙摆,朝着摊子奔去。
“宸儿!人多!”初五欲上前拉住,小丫头却像只刚刚破壳而出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雀儿,迅速扑扇着双翅飞到了摊子旁,好在吹糖人的手艺人在视线范围内,看着宸儿缀满欢喜的脸,初五也只好纵容地叹息一声,由她去了。
红坟心情复杂地坐在了河岸边的柳树下,目光没有焦距,时而落在天缘石桥上扫视人来人往,时而跳入水中随锦鲤嬉戏。
“诶?这不是初五老弟嘛?这你媳妇啊?”忽然,身旁经过一位抗着麻袋的粗壮男人,他左脸上两道深浅不一的刀疤很是瘆人,他指了指端坐在柳树下的女人,又拍了拍少年:“小伙子艳福不浅啊!”
“咳咳——!”初五单薄的身子哪里经得住这般拍打,下时就被呛得连连咳嗽,他赶忙否认:“不是的,孙大哥……”
“大男人扭捏个什么劲!纵使未过门,也快了不是?”壮汉挑了挑眉,朝初五挤出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当真不是!孙大哥莫再开初五玩笑了!”少年不敢看红坟,更不敢与壮汉对视,只能将低着头紧盯岸边长满青苔的青石。
壮汉见二人确实没什么互动,初五又露出前所未有的尴尬表情,轻咳一声扯开话题:“喏,这是俺娘做的腌肉,本想拿给卖油锤的王老头,今日便送你罢!”说罢,壮汉将麻袋递给了初五。
“不可啊孙大哥,这是孙大娘送王大爷的,初五不敢擅拿。”初五连连推辞。
“老弟是看不起老哥?俺家常年余肉,王大爷那份子俺明日再送便可,初五老弟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语歇,男人正色道:“俺娘巴不得俺把肉交给你,若不是你,俺这身家性命三年前便跟着那条破船一道沉入湖底了!老弟再推辞,老哥便生气了!”说罢,脸上开始乌云密布。
“呃……”初五欲言又止,随后挠挠头:“好,好吧……我收下便是了……”
壮汉原本乌云的脸瞬时阳光灿烂如是三伏天的烈阳,他咧着嘴又拍了拍少年:“这才对嘛!今日俺还有事儿,就不耽搁了,记得下次来俺家吃饭!俺们亲自下厨给你炖个猪獾子补补身体,瞧给俺老弟瘦的!”随后壮汉歪过脑袋看向一直瞅着他们的女子道:“别看我老弟瘦弱,待姑娘过了门,闺房之趣自当少不了你的!”
“!?——”闻壮汉吞吐露骨之言,少年人的脸“腾”地一下充了血,如是姑娘们乞巧节手中的攥着的几粒红豆,他磕巴着似怒又嗔:“孙,孙大哥!你,你,你莫要再……”
壮汉鼻孔动了动,嗅了嗅周遭的空气:“老弟,我怎么闻到了一股糊味?”
初五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好还好,没烧起来……环顾四周,原来是天缘桥旁驻扎的杂耍团正在表演喷火,壮汉知晓少年经不住逗愣,发出阵阵爽朗笑声,随后朝一旁的红坟做礼颔首后离去。
本以为罪魁祸首离去尴尬的氛围便会远去,没想到柳树下的红坟窜起身,来到少年身旁,瞪着双炯炯大眼,一脸认真地问道:“何谓闺房之趣?”百思不得其解的词汇,这是红坟第一次听说。
‘喂喂喂,你关注的点不太对啊……’初五刚刚降温的脸色又再次升了温,他心下叫苦不迭,口中也愈发不利索了:“就是……那个……呃……”
微风吹过,扬起女子的鬓发,吹到少年的脸上,如是羽毛点燃了大火,烧得他浑身滚烫,恨不得立马钻进河里,他的视线到处寻找落脚点,最终定在了天缘桥上,于是赶紧转移话题:“你看那里,你知道,那座石桥为什么叫天缘桥吗?”顺便闪躲红坟探知的目光。
好奇的事情很容易被另一件更加好奇的事替代,于是乎红坟便这样轻而易举被带跑了,她也跟着一道看向不远处的拱桥,水中倒影着它灰墨的古老模样,一块一块不规则的石头被完美的契合,上头满是青苔凤草,它宛若是历经千年的老者,温柔地承载岁月的洗礼。
“传说,这座石桥在轶城还只是一片荒芜的时候便已经存在了,老人们说这座桥是连接星汉两岸的神桥,曾渡过两位神只,他们在此表露心迹,从此便得名天缘。”初五渐渐平复心悸,视线落在桥面上用古老文字篆刻的桥名。
红坟迎风将鬓发撩至耳后:“是怎样的两位神只?”
少年的桃花眸宛若笼罩了层暮霭,他说:“四海之主九州之神,龙祖烛阴;以及东夷族神女,玄邑。”
脑海里闪过些许不成画面的零星碎片,那些碎片如是锐利的刀锋,肆意在脑袋里切割,疼得龇牙咧嘴,红坟咬唇忍耐疼痛,“他们……相爱?”问出口的瞬间,隐约能察觉这个传说的结局不会太好。
“烛阴掌管世间法则数千万年,他本是九天外的神,是这个世界本身,可以是一缕风,一块石,一片湖。少年眼中的雾浓厚了起来,视线扫过河水中正努力向岸边攀爬的青蟹,他的语气愈加温柔,“也可以是湖中的一只断螯蟹……后来,他遇见了一个足以搅动他冗长岁月的人,一个让他从此化形人身陪伴在旁的神女,说来好笑吧,创造这个世界的神,爱上了自己所创之物,甘做信奉她的香火徒,只为了每日听她传道。”
“真不敢相信……这世上能有令这位上古大神心动之人。”红坟蹙眉。
经过柳树旁的三三两两的人朝初五打招呼,少年停顿下来与他们回礼,一旁的女人忽地很好奇少年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仔细观察过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只有由衷的欣喜才能不自觉牵动眼角的皱纹,他们眼中满是对少年的友善,根本不似自己在醉梦坞接触过的那类人,说不清楚,就好像,他们眼中的少年会发光似的……红坟转而紧紧盯着初五,前者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局促在原地不知如何办,“我脸上,有什么吗?”
“有啊。”女子莞尔,嘴角勾勒起狡黠的弧度。
“啊,对不起……”少年闻言忙不迭擦拭起来,直到双颊被麻布摩得红了大片,才问:“还有吗?”
“有。”
“……”打算连着脑门也一并囫囵搓红的少年忽地被女人拉住,她失笑起来,露出贝齿,“别乱擦了,我给你指指。”说罢,她的食指渐渐靠近少年的瞳孔,再差几分便能戳进眼中,少年往后缩了缩,唯听红坟抿着笑意说:“你的眼睛,好像会发光诶……绮丽得不思议……”
“你!”反应过来前者是在捉弄自己,少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愠时怒瞠的双目如是圆溜溜的芝麻汤圆被咬破了口子,瞳仁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氤氲,好不可爱。
红坟得逞地大笑:“我在夸你好不好!小气鬼!”云翳满布的心情刹那晴空万里,怎么会有连生气都这么好看的人?某位怨祖感叹自己对美色当真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见少年一瘸一拐转过身站到了另一颗柳树旁不言不语,明显是生着闷气呢,红坟装作乖宝宝来到跟前扯了扯他的衣摆,“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实在不行我给你跪下?”
“……”初五依旧不做言,拉开女子的手,将脑袋撇到另一边。
‘拜托,我最讨厌冷战了啊!瞧我都干了什么事儿!’红坟奋力挠了挠头,又窜到少年视线所在的另一边,强迫他接纳自己的身影,“对不起嘛,我这个人啊,就是喜欢作弄长的好看的人,你生的如此俊俏,我忍不住嘛……”
“你这个人!”初五脸更白了,他不明白今天的自己哪有这么多的气可生,只听他连呼吸都险些不稳呵道:“厚颜!”
“厚颜是什么意思?脸皮厚吗?”红坟嬉笑一声:“灵鹊以前也这样说过我,嘿嘿。”
‘完全是当做夸赞了啊喂!’初五冷着脸扶额:“真是败给你了。”
“这句话是不生我气了吗?”女子欣喜,又道:“故事继续吧?后来发生了什么?”
少年一怔,垂下眼帘:“这个传说的结局并不好,你确定要听?”
“反正是假的嘛,我就当一乐呵呗?”红坟神情一暗,嘴上的笑意却咧得很大。
“是啊,终归是传说,都是假的……”少年呐呐自语,随后看向远处越来越拥挤的人潮缓缓开口:“这座桥原是星河之桥,唯一连接彼岸之地,星河之璀璨,是烛龙唯一想到的浪漫,他带她来此,表露身份,没想到却将神女吓破胆,神女此之后逃窜人世,隐姓埋名,而后烛龙日夜坐于桥边等待神女,那段时间他无暇掌管白昼更迭,导致人世多灾……”
“噗……”红坟觉着心口有点堵,嘴里却发出一声嗤笑:“这样的神女,值得烛阴大神的垂怜?”她话锋微转,带着了些许惆怅:“若换做是我,一定会日夜伴着他,哪怕是耗尽心血性命化作了一缕烟,也要萦绕在他的身旁……”
初五诧异问道:“为何你会想要陪伴烛阴?”
红坟叹了口大气,遥望石桥上的古字道:“千万的孤独该靠什么来补缀?最不该得到的深爱,又是怎样的殊荣?神女,不配……”
“可是,爱一个人也只是那个人的事,接受与否,却是另一个人的事;情之一字,并无配与不配的说法,更何况,他的爱或许于神女来说太过沉重了……”初五若有所思。
“沉重吗?明明他已经做到最好了……化作信徒守候,觉得欺骗终究对她不公才想要袒露身份,明明想要寻她却只是坐在桥边等着……”红坟觉得自己的心跳着实太快,快得即将蹦出胸口,她抚着心口说:“或许这座桥被人们给误解了,那二字也并非天缘,而是……无缘。”无缘亦无分,只是多见了一眼,多了一丝执念,哪里是缘啊?无非孽之一字……
少年见红坟情绪低落,顿了顿继续说:“老人们说,天地诞生之初,灵气孕育出先天神只,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人类,也赋予了后天神只弑神的能力,力量的交错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双方之间发动了一场持续数千年的大战,就像人世历朝历代王朝的更迭……后来……”
“烛龙陨了……”红坟的尾音没有起伏,她当然知道烛龙大神最终消失在天地之间,天道被昊天占据,从此人界才稍稍步入了正轨,因为她的使命,也是天道的一部分啊……
“你知道?”
“这个传说在我们钟山人尽皆知。”红坟抿笑。
“钟山?你来自钟山?”初五大惊:“你可知烛阴——”
“退后!大家都退后!”街道上蓦地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叱喝声,人群以不正常的速度朝后倒退着,少年警觉地朝身后吹糖人摊子一瞥,竟不见了宸儿的踪迹,他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原地。
“喂!等等我!”就说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在跛脚的情况下跑这么快的?红坟跟在他焦急的背影后胡思乱想。
“老师傅,方才在此买糖人的小姑娘呢?”少年来到摊子上拉住老人问道。
老人铆足了劲想,最后却只是无辜地嗫嚅:“我……我想不起来了……”急得一摆手,刚吹好的糖人掉落在地碎成了渣滓。
“您在仔细想想,一个穿着绿荷襦裙扎着……”少年奋力比划着,红坟却拉住了他朝他摇了摇头。
“他年纪大了,得了痴忘症,除了已经形成身体记忆的吹糖人,大概连家在哪都忘了……”透过老者脑后湛蓝色的光斑,当中走马灯一般显露老者的平生,已经淡成了光斑的灵识,便是到了弥留大限,大抵也只是这两天的事。
“可是宸儿她……”初五双拳紧握。
“没事,我有办法。”红坟将少年带到一处偏僻的小巷弄中,咬破手指,随后将滋出来的红珠擦在了少年的眼帘之上。
“喂,你……”初五虽知道红坟非常人,但还是被这样的举动吓到了。
“免得你不信我。”红坟淡笑,随后从袖口掏出一叠黄纸洒向半空,双指并拢,‘无忱,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你是天才。’“无为有处有还无!”
伴随着咒语的尾音,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黄符下一瞬便化作了银红色的芥粒随即在空气中铺开了纺织线般长短的光线。
“这边走。”红坟朝身后之人摆摆手,朝着光线所指引的方位走去。
“这是……”这跟线穿透人群,不知通往何处,初五诧异之余紧跟红坟的步伐。
“人诞生于世,总会伴随着灵识,灵识只要存在过,就会留有痕迹,你所看到的这一切,便是利用灵修呈现出来的灵识残留,也就是宸儿走过的路。”红坟尽量让自己的解释听起来能为人所动,这些简单的术法因为咒语简单趋近口语她也便记住了,而那些高深的术法不仅涉及到繁复的咒语,也要细致入微的控制灵修,这一点,她可以说是毫无天赋。
初五点点头,不做言,只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光线在不远处豪华的段停了下来,这里明显与之前的小贩小摊不同,街边全是些高档的消费场所,是轶城富人们的汇聚之地,醉梦坞便是在这条街的尽头。
“你这个人真真不讲道理!我好心将玉佩捡起追来还你,你竟诬陷是我偷拿的?我若是小偷,大可不必来寻你!”女孩儿被气的脸颊通红,就差直接冒火了。
“谁知道你出的什么心?或许是见玉佩最贵,好来敲讹我一大笔钱!”身着华服的公子哥摇晃手中折扇,一脸不屑。
女孩儿气不过,请人群评理。“大家伙快来瞅瞅啊,这个家伙诬陷我不说,还侮辱我!”
一时间人潮停驻,大家圈在一起讨论这件事的始末,最后对华服的公子指指点点,华服公子身后的家丁狺狺狂吠:“尔等庶民快快散开,扰地咱们家公子,抄了你们的家!”而后迎来人潮更大的拥簇。
人群便是在前方拥堵开来的,如是河流中的涡旋处,使得人潮不断向着涡点聚拢,于是乎这样的连锁反应导致前方的队伍出现了踩踏事件,初五在前方努力排开人群,身后的红坟却不知被接踵人群冲向了何处。
“红坟!?”发现身后没了熟悉的身影。
被人潮一再推向街边两岸,女子第一次感受到除施法外脚不沾地亦能移动的感觉,“初五——!你在哪?”她扫视四周,眼前却只有陌生的面孔密密麻麻,人群的冲挤导致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红坟想要通过施法来让自己重新找回平衡,却发现无从下手,心下倒下的瞬间势必会被踩踏,倾斜趔趄的这一刻,不自觉求救的手不知被谁紧紧握在了掌心,前者似乎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好不容易跨过人群来到跟前。
“无事吧?”温纯的声线藏着些担忧。
“多谢……”拿回身体的自主权时,红坟瞥到初五脸上有些细小的擦伤,许是刚刚太过奋力挤人群导致的。
“跟紧我,别再走散了。”少年紧紧牵着女子的手,叮嘱道。
女子回握他,坚定地点点头,“嗯。”
少年的手长期撑船掌舵,掌心有些老茧,他的手比不上他的面容精致,亦不如无忱那般俊拔白皙,却能给人异常的心安,红坟感受他递来的微凉,就像将手置在流水中那般舒适温吞。
“你看这二人轮廓如此相似,若不是一位锦衣一位粗服,我还以为是兄妹俩儿呢,哈哈哈……”围观群众相互讨论起无关紧要的话来。
“诶你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大概是巧合吧?哪有哥哥这么为难妹妹的?”
“借过,借过,不好意思!”当初五挤出人群,便看到宸儿气呼呼地嘟着嘴,怒目正视这位在家丁簇拥下的华服男子,他一怔,脱口唤道:“宸儿!”
听闻熟悉的声音,绿荷衣着的少女欣喜地转过头,然那惊喜的表情却在下一幕机械地凝滞,她的视线落到了少年与身后女子相互紧牵的手上,唇边的笑靥猝然沉溺入深海,“你们!?”
闻言,初五红坟对视一点,随后惊醒,猛地松开了彼此,像是两个同极磁铁,迅速弹了开来。“抱歉。”少年地垂眼帘。
红坟泯然一笑,朝宸儿对面的锦衣少爷看去,只见他衣着光鲜,雕龙画凤,全身上下无不丝绸名秀,就连折扇上的羊脂玉也要比醉梦坞的好,一瞅便是西域贡品,此人品相富贵俊秀,但鼻孔朝天的凌人气质着实让人喜不起来,打量完毕,不是王孙就是京都贵胄,收回视线落在小丫头身上,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买糖人的时候,有块重物打到了我的腿,我还以为是石头,后来一看是一块玉,我见此人更好路过我身旁,于是一直挤人追他,追到这里才好不容易追上,没行到此人拿回玉佩后突然血口喷人,说我是为了讹钱才把玉还给他的……我气不过,便要跟他理论……没想到人越来越多……吵着吵着,便这样了……”宸儿努努嘴,见到初五之后心中的委屈喷涌而出,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哗哗直流。
“现在没事了宸儿,初五哥哥带你离开这里。”少年轻柔地拭去女孩儿的眼泪。
小姑娘突然指向那锦衣男子:“我不走,我要他道歉!”
被指的人一脸不爽地朝宸儿这边吼道:“来帮手硬气了是吧?敢指本……咳本公子!?偷人东西还有理了?刁民!你们都是刁民!”
初五上前朝着纨绔公子作揖,不卑不亢道:“这位公子,我们的本意只是想将玉佩归还,您所臆想之事从头到尾都没发生,而今于事实来说,公子大意丢了玉佩,旁人捡来归还遭您诬陷,此,是否欠拾金不昧者一句道歉呢?”
“切,没发生不代表没有这么想,瞧你们这衣着打扮与乞丐无异,心思定不得好,我凭什么要给你们这种刁民道歉?也配?”男子斜视少年。
“衣着只是外在,容貌尚为皮囊,公子以外表断人,以无端揣测诛心,岂非庸昏之徒的谬理说辞?”初五紧握拳头,青筋蔓延而出。
“你个刁民竟敢骂我庸昏!找死!”锦衣之人猛地合上折扇挥手便要打下去。
红坟二话不说拦住了恼羞成怒即将施暴的手,心下这是在笼子里长大的狗吗?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上来便胡乱咬人?她冷哼:“喂,你一口一句刁民,你以为你是皇帝?”
男子想要挣脱突如其来的束缚,却发现手如卡在石缝里似的怎么也掰不开女子的手:“你放开我!有人行刺啊!你们这帮废物看不到吗!她行刺本公子!”声嘶力竭地朝身后人群喉道。
家丁们面面相觑,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女子看起来纤纤细手能将一个男人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放开我!你这个怪力女!放开我!”男子的手腕开始红肿,红坟并不想惹麻烦,手一松,他如是失去牵制的木偶朝后狠狠踉跄而去,得到自由后的男人愤懑地吼:“你们!你们快挡住这个女刺客!”
一声令下,家丁们站了出来,一个个五大三粗,彪状悍勇站到了红坟跟前。
红坟朝着这群家丁跟前站了站,心下这群人遮一遮太阳光刚刚好,她仰头与他们对视:“看你们的身形,并不像中原人,前额凸且鼻梁高,这样的家丁,大概也只有皇族用的起。”她朝家丁人墙缝隙中朝锦衣男子探了探,前者被她吓得又朝后跄了两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道歉呗,这么简单的事情,动动嘴就行了。”红坟尽量让自己笑得礼貌些,她并不想招惹朝廷的人。
“不可能!本,本公子这辈子都不会朝这些贱民道歉!”一边说话一边朝后耸肩。
“贱民……”突然回想起此尘那张令人如沐清风的面容倒在血泊中,红坟双目充血恶狠狠地死死瞪着男子,后者仿若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惊慌失措地向后趔趄:“别过来!别过来!”
“红坟。”少年纵身上前,一只手覆在女子肩上的瞬间,感到到了前者的颤栗,他再次唤道:“红坟,这里是闹市。”
初五的话被女子听了进去,她回过神来,用力晃了晃脑袋,重新找回一开始吊儿郎当的表情。
男子大声嚎喊:“你们都是死人啊!赶紧抓住她!”
“你看他们听不听?”红坟耸耸肩,环视一圈这几个彪形大汉为她筑成的遮阳墙,早在他们与之对视时,灵识便已被红坟掌控。
“喂!你们都怎么了!你们撞了什么邪!”不论男子怎样推攘,家丁们只是直愣愣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突然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红坟玩味地朝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有些东西不用,那就拿下来送别人吧?”说罢,佯装靠近男子。
“我说!我说!你别过来啊!”锦衣贵公子几乎哭腔着说。
于是当看热闹的大家伙看到身着名贵衣着的纨绔子弟用极度标准的礼仪作揖,鞠躬,道歉时,都鼓起了掌来。
随后男子屁颠屁颠打算离开的时候,红坟猝然一把拉住了他,男子吓的差点当场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别让我再看见你用刁民庶民贱民来形容百姓,要不然就把你的嘴封起来,以后用鼻子吃饭!”后者屏息捣蒜般点头,红坟见状满意地促狭暖笑,随后打了个响指,家丁们像是被打开开关的机械木头人,倏忽惊醒过来,彼此面面相觑,懵里懵懂,不知发生了何事。
随后贵族公子哥便在家仆的搀扶中软成一团,趔趔趄趄挤过拥挤的人流离开了此处。
散开的人群像是突然疏通的水流,畅通无阻地流动了起来,宸儿满足地拉起初五的手:“谢谢你,初五哥哥!”
少年点了点少女的鼻梁:“以后去哪儿要和我说,不能自己一个人,太危险。”
“嗯嗯,都听初五哥哥哒!”小丫头乖乖地点头,随后赢得少年温柔的轻抚。
“喂喂喂,宸儿,你怎么不谢我?”红坟眨眨眼,明明她才这场危机的解除者诶。
“墓诔姑娘身怀术法,那群人本就拿你奈何不了,初五哥哥就不一样了,他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为宸儿出头这件事,初五哥哥才是应该被感谢的人!”宸儿理所当然道。
“那个,宸儿,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我……”
“反正今天的初五哥哥,是天底下最帅的男人!”紧紧圈抱着少年的臂膀。
“完全听不进去……”初五干笑两声,选择附和宸儿:“为了宸儿,初五哥哥有用不完的勇气。”
“真的吗?”小姑娘眼中仿若缀了整个星河,闪闪发光好不美丽。
“真的真的,你家初五哥哥为了你都快把腿跑断了……”红坟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心下早知道不跟他俩出来了,成天被逼当二人媒婆,不仅得附和,还得时时夸赞。
人潮不知何时流动越来越快,直到听到几个路过的人小声讨论一会儿醉梦坞的新花魁竞选即将开始,这方才觉烈阳已立于丁,晌午已到。
“咚咚咚,锵锵锵——”
醉梦坞前,敲锣打鼓声不绝于耳,舞狮腾空而起,掌声,欢呼声,人们外三圈里三圈将坞楼围得严严实实,并且还在向外扩张厚度。
“终于赶上了!不过……这人也太多了……”恐怕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吧……宸儿丧气地叹了口气。
红坟的神色从接近醉梦坞后就变得沉重了起来,她虽然一直想要控制面部表情,让自己尽量表现出轻松愉悦的情绪来,然天知道,脸上的肌肉如是千万斤重的大鼎,每勾勒一次唇角几乎要耗尽自己所有的心力,索性随它吧,黑着脸便就跟着二人来到了曾经自己最熟稔的地方。
空气中忽地传来一记极寒之感,红坟浑身上下的毛孔在这一刹那竖了起来,脊髓经不住倒流,这是她的第六感,当有人投以她背影目光时,她的这种感觉便会苏醒,就好像脑袋后长了一对眼睛。
机警地抬首环视四周,尤其是茶楼酒楼的二三层,定是有人投以她视线,果不其然,在最离醉梦坞隔着两户店面的茶点楼顶层,一抹清影正凝眸于自己,红坟还以同样的视线,心中倏忽一滞,熟悉的月光萧瑟之感,让她定身于原地许久。
“无忱……”红坟默念视线来源的名字。
二人交错的视线中流转过许多彼此都未能明白的意味,红坟眼中他清冷得过了头,一袭素袍背着阳光,白净到有些刺眼,而在男人的眼中,女子身着俗织棉布,长发随意洒落,简直就是在对万怨之祖这个身份最无声的侮辱,他不自觉攥紧手中的符箓。
“无忱老弟,你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呐?是身体不舒服吗?”大腹便便的男人为倦泊清远之人添茶,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探去,前者却突然收回了目光。
“几日奔波,有些倦怠,烦请城主谅解。”无忱微微颔首,眼神却未有任何谦逊。
男人大力拍了拍无忱,大笑道:“你也太见外啦,无忱老弟!此乃人之常情!为兄的怎会不谅解?怎?是否回去休息?”
无忱尾音淡泊道:“无碍。”累得不是奔波,而是斡旋这件事,清冷之人从来只是将它放在心中。然有的时候会突然忘记戴上面具,如是特别累的时候,如是她在的时候。
“听闻老弟近年张罗创派之事,不知为兄……”男人剥开一粒饱满的花生,搓开当中的红皮,将米白色的果肉丢入口中津津有味的咀嚼起来,而后他继续说:“有没有这个仙缘,入了老弟的门派?”
淡泊之人蹙眉作揖,“城主,无忱所创并非长生问药之道。”
“哦?嘶……可为兄瞅着老弟你,仙风道骨的模样着实颇具老庄之姿,难道还尚未参透长生之道?你当真没有练出什么好药来?”男人狐疑地问。
当真是三言不理长生,无忱长长的眼睫如是黑色的蝶翅覆于眼睑之上,投影出好看的阴影,他摇摇头:“炼丹问药只是道门的初级阶段,无忱早已不在此门之中。”
男人眼咕噜转了几圈,细想起来,眼前之人集合了各门各派的所学,定是从中领悟了大道故才打算自己独创门派,只是他前身乃商贾之子,在这样重农抑商的大背景下,他想要出人头地难如登天,自己若是此时给他顺水推舟一把,往后必然会得他重谢,到时候混个长老的位置,自然不愁丹药之事;向朝廷举荐无忱并非难事,于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老弟啊,你就跟哥哥直说,这世上到底存不存在长生之人?”轶城城主抿了口茶。
无忱的视线忽地流转到了茶楼之下拥挤的人潮中,随后唯听他字字慎重道:“有,却已是非人。”
“这……修炼成仙,不就是非人了嘛?哈哈哈!”前者自顾自解读道。
后者眉梢微滞,不作答。
“好了好了不说了这个,你看看你,愁眉苦脸了一整天,脸上肌肉不酸,为兄的都替你酸了,咱们来聊聊别的……”瞅见邻桌一对富商夫妇,男人降低了音调俯身上前:“这天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今老弟已到弱冠之年,婚姻之事不可耽了呀,老弟一直心心念念的墓诔姑娘,可否与老弟两情相悦互通心意了呢?若是如此,弟弟父母过世的早,为兄可为弟弟办了这场亲事……”
倦泊的人嘴角掀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在旁人看来如是轻蔑之笑,又似自嘲自讽的苦笑,半晌,无忱开口:“多谢城主美意,无忱早已决定此生孑然,孝道之孝,是否该全部遵守,时光荏苒,后世自有论断,无忱不会因此而改变决定。”
无忱就此话避开了他的提问,男人推断当中定会存在本义这么一说,他大致推测,大概是因为尚未与心仪的姑娘互通心意,挺着性子就直接说自己孤独终老,明明是个修道人的模样,却意外的是个痴人。
“老弟啊,你所求到底何事?”既然他不答那位神秘姑娘的事,那就没打算继续接下来的话题,城主乘机又重新另起话头。
“人世清明。”无忱颔首,不带半分思考,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