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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君君

    “怎么个清明法?”前者饶有兴致竖起耳朵来。


    弱冠之人深潭般的眸子暗了暗:“不枉死。”


    城主先是一怔,随后大笑了起来“无忱老弟,你这也太……哈哈哈……”实在想不出什么适合的词来形容眼前人的回答。


    “天真。”青年倦怠的尾音替城主回答。


    “呃,老弟别生气,为兄不是这个意思……”前者立即收敛笑容打起哈哈来。


    只见青年委婉起身深深作揖:“无忱还有事,先告退了。”


    ‘果然生气了……’城主啧吧嘴,“呃……好吧,既然如此,为兄也不多留了……”


    待青年的身影消失如晨露消失在烈阳之下,大腹便便的男人朝身后招了招手,随后一名黑衣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二人耳语了些什么之后,黑衣人又瞬时消失。


    新花魁的评选可谓草率,至少在红坟的眼里是这样的,当年她评选花魁之时可是集结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数位先生教导了小半年才敢参加,若非她从未好好学,也根本不会与当时一名风头正盛的舞姬争了三四天才拿下城内雅士大部分的选票,而今天这场选拔,虽然声势浩大,却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评选”,那些个没落士人拥挤在第一排强烈抗议为何没有“花榜”仪式,这场隆重的选美,本质大概只是为了将内定的花魁推出来而已。


    万众瞩目的遮帘掀开时,一袭鹅绒色绸缎衬着晌午灼目的光从中踩着莲步婀娜而来,她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似是一支盛开着的黄馨梅,举手投足间尽是满楼的青雉淳婷,完全不同于前花魁那般艳魅到诡戾的程度,此女只需探一眼,脑海便会浮现诗经中的画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高楼隅上;娥眉淡扫,凤眸流转含情凝睇,鬓云欲度香腮雪,唇抿羞色显毓秀。


    一时间惊诧与欢呼交织成震耳欲聋的响动,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后排的几个落魄文人全然不顾君子形象蹿跃起来大喊:“君君姑娘!我爱你!”


    比起前花魁,这样温和娉婷形象仿若才是文人们心头好,于是前排的文人骚客也开始附和了起来,当高阶文人的审美意识被大家认识到之后,附庸风雅的寻常百姓也开始大声叫好。


    跻身在人群中的红坟不时被激动人群胡乱撺掇的手掴到脑袋,她愤懑地踹了几脚,然那些人好像痴了似的,完全不顾身上的疼痛。前花魁吃味冷哼一声:“哼,一群没见识的玩意儿!”


    “好美啊……这世上还有这样好看的女人……”宸儿双手窝在胸前陶醉感叹,随后她机敏地反应了过来,赶忙抬手遮住了初五的眼睛:“初五哥哥看不得。”


    少年难免觉得好笑,咧开嘴角,两颗小小的虎牙崭露头角,“为什么我不能看?”


    “就是不能看!花魁都是妖孽!会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然后让他们倾家荡产!总之……不能看!”少女胡乱解释一通。


    ‘喂喂,我没做过这种事好吧?再说了,这并不是人家花魁的错吧?’红坟一记白眼朝着小丫头投了过去。


    初五“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一旁的红坟闻见他爽朗的笑声仿如刚刚吃了一口沾糖的糯米糕,她唇边不明所以勾勒弧度,凑过身来打趣少年:“笑得这么欢,说吧,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花魁了?”


    闻言,少年的笑容瞬时收敛了半分,“胡言。”


    “呦吼,刚还笑得那么欢,怎一下正经起来了?被我猜中心思了吧?男人嘛,心里藏着一个,眼里也会躲着另一个的!不要不好意思,大胆承认呗~”红坟撞了撞少年的肩,表示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是人之常情。


    宸儿一听,小脸瞬间耷拉了下来。


    初五敛去半分的笑容这下子完全没落了,他瞪起眸子来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严穆,只听他口吻比方才重上许多:“我没有。”


    “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嘛!”红坟不依不饶。


    少年的桃花眸瞬时缀满无辜,顿了顿正色道:“我心里和眼里只会同时存在一人。”语毕,发觉自己太过正襟危站,为了纾解氛围,又赶忙解释:“不管你怎么想,这世间男人也有不尽相同的。”


    “初五哥哥……”宸儿一脸娇羞地挤进少年怀中。


    被初五这么一说,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红坟啧吧一声,无趣地摆摆手,小声嘟囔:“干嘛这么正经,搞得谁比他发誓似的……切,无趣。”


    灵鹊较之名为“君君”的花魁稍晚一些出来,她轻摆罗扇悠悠道:“感谢大家的厚爱前来捧场,醉梦坞倍感荣幸,恰逢今日又是君君的生辰,坞中酒水钱一律减免!大家今日不醉不归!”


    “喔——!”


    “鸨娘阔气——!”


    人群响起的热烈的掌声震耳欲聋。


    随后,鸨娘又清了清嗓子,“作为新一届的花魁,为了答谢各位的厚爱,君君提出愿陪伴诸位之中的有缘人度过夕阳下垂的时光。”


    此话一出,水泄不通的人群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的“选我!”“我来!”“我出五千两!”之类的话语。


    淹没在人海中的三人往后退了退,却又被挤到了前头,随后他们在人群中看到一群身着统一绛紫服饰的家伙,红坟一怔,嘴角随即晕开了一抹肆意的笑,巧了啊,这不是方才教训过的贵胄公子哥的家丁们吗?果然,醉梦坞的开选新花魁这种事定是天下皆知的大事,就连京都的贵族也都被吸引来了。


    站在高楼的灵鹊扫视楼底下乌压压如是蚂蚁窝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排成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唏嘘,轶城这娱乐至死的追捧看样子永远都不会终结,就算失去了前花魁,后面的新花魁也能填补他们空屿一样的心,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美貌够得上他们的心头好。


    撇过头瞅了一眼表情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新花魁“君君”,她亦在此时转过头来,灵鹊的目光与她相交,闻她轻柔嗓音几乎湮灭在人声鼎沸中:“我……第一次见到这番场景……这样做,真的没事吗?”


    鸨娘点点头,露出一抹安慰的笑:“没事的,你要习惯站在人们的宠爱之下,他们是忘情的,也是深情的。”是的,当初他们也是这么对待红坟的,只是较之眼前的君君,她又是另一款,刁蛮肆意,随心所欲,食客们食之不到,便会夜夜来寻,如饥似渴,上瘾了一般,永远追逐不到就永远新鲜;但若当她从高高的地方坠落人间传出为僧人殉情而死,这些追逐他的人便立即倒戈相向,心头好沾染上污点是他们绝对不容许的,于是乎忘情就发生在须臾间,接下来只要寻求新的心头好填充孤独的心扉就好,甚至连美化新花魁都不需要醉梦坞出手,他们这群文人骚客自会下笔。


    明眸灿目的人儿舒展眉宇,双手紧握交在身前。


    众多开价的嘈杂声中,突然冒出了个天文数字。


    “五十万两。”


    声音铿锵,抱有胸有成竹的自信。


    此声过,人声鼎沸的巷子忽地从狂风大浪平息成几乎静止的海平面,人们急着在拥挤中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定格在了一个锦衣丝履,玉树临风的富贵公子身上。人们总习惯隔离出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哪怕空间再小,他们也会腾出地方来,人群中被簇拥在紫衣家丁中的这位公子哥如是站在孤岛之上。


    高处的灵鹊眼中掠过不易察觉的光,而她身边的花魁本应高兴,却在目睹此人真容后瞬间颤栗了起来,她不予置信地拉住了鸨娘:“他……他……”竟半天吐不出一言。


    鸨娘回握她:“别怕,醉梦坞从向来卖艺不卖身,这是天下皆知的规矩。”


    “不……不……”花魁张口结舌,呼吸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惊恐地摇头。


    灵鹊撇开目光,叹息一声:“价高者得,这个规矩也是天下人的共识。”摆摆手招来小婢:“带她去天阁迎那位公子。”


    “是。”


    “……”花魁的新月眉上覆满了哀伤,她在下人们强硬的搀扶之下转身时,哽咽着自言自语:“为什么是他……”


    人群中的宸儿瞅了眼那位一开口便震惊全场的公子哥下意识叫唤了起来:“是那个蛮不讲理的纨绔子弟!君君姑娘今日怕是要倒大霉了!”


    家丁身后的男子耳朵倒是灵敏,他拍了拍价值不菲的折扇:“谁,谁在骂我?”目光朝宸儿这边探来。


    红坟抱肩挡在了小丫头跟前,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与向这旁投来视线的贵公子目光交错在半空,前者如是见鬼了似的忙不迭躲进家仆身后,借着家仆壮硕的躯体来遮挡“女鬼”的视线。


    “?。”红坟嗤之以鼻,转睛之际瞥见身旁少年递过来的纠结神情,仿佛在斥她污言秽语。“干嘛!没见过女子说脏话啊?”心虚地抬头挺胸。


    “?是什么意思啊?初五哥哥?”宸儿宝宝仰头摇晃初五。


    红坟此刻才明白少年的表情意味是在怪她当着宸儿的面瞎说八道,他有些为难地摇摇头:“辱人之言。”


    “胆小软弱,欺软怕硬,这是符合此人事实的贴切词语,不算辱人!”红坟摸了摸鼻子,故意转身不去看少年的前花魁没能注意到少年脸上近乎宠溺的听之任之的表情。


    醉梦坞大酬宾活动开启,人群脱缰野马似的一拥而入,差点将门槛踏平,一群衣着靓丽的小婢来到了贵公子跟前。


    “恭喜公子获得与君君姑娘共度黄昏的机会。”


    富贵之人从家仆身后探出脑袋来,“君君……”他不自禁重复小婢口中花魁的名讳。


    天阁是醉梦坞规格最高的包厢,当中陈设甚至可以媲美皇宫内院,花魁解去一身繁缛珠饰,浓妆艳裹也悉数擦尽,徒留青涩面容衬一身鹅绒暖色小袍,挑开月门的玛瑙帘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鈎窗燕坐夏将半,她有些失神地凝望明媚阳光透过竹叶摇曳进屋内的斑驳,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进。


    “你们在外候着。”来者对着门外命令道,遵声过后他将门搭了起来,随后便没了任何的动静。


    空气静谧到唯闻窗外竹风阵阵,花魁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以防那锣鼓似的心跳被来者听了去。


    醉梦在金雕樽杯中发出悦耳的碰撞声,酒花开在其中,醇香肆意,男子举杯轻抿一口,随后开口问道:“姑娘是否觉得,五十万两只够买姑娘的背影?”


    背对着男子的花魁一惊,缓缓转过身来颔首作揖:“是我……奴家唐突了……”


    “抬起头。”男子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一口饮下醉梦,心下这酒一点不比那西域美酒差。


    花魁颤颤巍巍抬起头来,一双凤眸含着氤氲与胆怯,朱唇紧抿着褶出些许血印子,是了,她在惧怕他。


    “我们……”男子语噎,他心中忽地叫嚣着一个名字,而后又如泡影瞬时消散地干净,‘是不是见过……’五个字木讷在喉中,迟迟不肯出声,刹那间,脑海中闪现出一幕杨柳堤岸,农田庄稼的炊烟村落,只是顷刻,颞部被针扎似的“滋滋”发疼,男子下意识抵住额头,晃了晃,随后他虚喘着命令:“过来,斟酒。”


    花魁除了惟命是从别无他法,金樽再次被醉梦填满,她低垂眼帘不敢作声。


    “就你这样的胆识,竟能选为花魁?这醉梦坞,怕是名过其实了吧……”男子嘴角卷起一丝轻蔑的笑,一饮而尽手中的醉梦,把玩酒杯回味道:“这酒嘛,也还不算太糟,只是过于绵柔,显得小气。”口感与西域葡萄酒略微相似,带了点花儿的芳香,果真也只是风月之地的儒酒,与那塞外的烈酒比起来,太过平和。


    见男子满口不屑中特意抽出话来夸赞酒水,花魁又为他斟上一杯,缓缓开口:“此酒名为醉梦,听坞中小婢言,是坞主人为讨前花魁心欢特意创酿的,待它成酒之时,香气飘满了整个轶城,从那以后,轶城文人墨客散千斤也要来喝上一口这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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