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怨之祖蹙眉环视四周,“一文钱……”视线最终落在初五的脸上,‘一文钱而已,初五若有,一定会拿出来的,即便是吃亏……我真是笨,怎么不提前问问他还剩多少盘缠……’
两个穷乡僻壤出来的人付不起面钱,小二咄咄逼人,这一刻,那些端坐在一旁吃面的人们,仿若成了帮凶。
“这个给你。”红坟摘下腰上似蝉蛹状的小碎玉,这是无忱曾经赠她的小玩意儿,说是能助她提升灵修输出时的准确性。
“红坟!?”初五拦住了女子。
红坟对少年笑了笑:“抱歉啊,初五,是我太任性了,明明知道咱们俩盘缠不多了还想吃东西……”
“我……”初五眉宇眉心的川字痕很深。
小二将抹布甩在肩头,喜笑颜开地接过碎玉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根筷子打断了他的动作,遂闻一声深沉磁性的嗓音响起:“慢着——”
这是一种具备很强穿透力的声音,翻山越岭也不会消匿似的,排开一众围观的百姓,一位玄色衣着打扮的男人映入眼帘,他华冠竖顶,上一枚羊脂白玉寒光肆意,好似头狼在暗夜中展露出的森森眼白,此人以稳健的步调靠近时,能明显感受到来自他周身的压迫感,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浑身散发着此八百里开外爷最牛的强大气场,红坟有些纳闷,原来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不怒自威的人,一种连她都不得不跟着束手束脚的强大压力令她颓生出一些叛逆的心理来。
“他们的一文钱,我来付。”男子朝身后抬了抬手,他那广袖间腾舞的金丝绣彰显着他不凡的身份,然而如此低调的打扮,似乎又想刻意隐瞒什么,红坟打量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严气场,心中一再为他排铺显赫地位。
小二的眼神明显黯淡了很多,要知道碎玉虽是玉中的残次品,但好歹也能卖些钱,价值远超一枚小小铜钱,他悻悻接过男人身后仆人递上来的铜钱,嘴里碎碎念叨:这年头好人可真多,没事管这种闲事……
“洛福,我朝经商律例中可有私收服务费的性质定义?”男子面无表情转过头问道。
“回禀老爷,暂未有相关定义。”小宦欠身回道。
前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
“回去之后,召集……”玄衣男子示意后者附耳,命令还没下达一半,突感肩头一重。
“谢啦!公子!”红坟没掌控好力道,也不知自己落下的手掌是否带着蛮劲,她露出两排大白牙,憨笑着朝这位好心人道谢。
“大胆!?你竟敢——!”小宦脸色突变,指着红坟鼻子吼道。
玄衣男子眉头微蹙,他微微摇头示意小宦不要一惊一乍,随后打量起这位手劲惊人的少年,他明眸皓齿,分外清秀,就是个头较之一般男性要矮上一些,男子在心里组织了好一会儿的语言,“小事一桩,不必言谢。”
“此事不小。”红坟嘴角一挑,与身旁的初五换了个眼神,“你救了我们!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不过……我们没钱请恩人你吃饭了,毕竟已身无分文……捉襟见肘……穷途末路……两手空空……了。”
初五眼睛瞠了瞠,乍一听红坟这道谢的意味怎耐人寻味了起来?难道说……她不会……细思极恐时,她果然厚着脸皮继续对男人说:
“公子,我看您身份不凡,又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心人……”女子递上小玉碎,“我把我传家宝压您这儿,要不……您好人做到底……借咱点钱呗?”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男人瞅着她略显谄媚的假意笑容,一时失了言,与其说无言以对,倒不如说不知该怎么应付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
‘她居然向自己的恩人借钱啊喂!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啊喂!’小二下巴掉到了递上,手头上刚收上来的铜钱也不知滚到了何处。
众人见此闹剧发生了神展开,不由地为这位好心人捏了一把汗。
“你这无赖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着的人是谁!?”小宦忍不住上前推了一把红坟,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人稳如老松一般,作用力反作用到了自己身上,宦人朝后趔趄两步,瞬时炸毛大怒:“你给我松开!”
“啧,无赖……”红坟扣了扣耳朵,冷冷瞥了一眼小宦,“你见过哪家无赖抵押贷款的?对不起,这名词超前了,咳咳,你见过有无赖是借钱的吗?”女子晃了晃手中的碎玉:“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我把传家宝压你们这儿了!”
初五在一旁持续石化中……
“谁稀罕你这破碎玉!宫里……”
“洛福——!”男子厉声叱喝小宦。
后者怏怏一怂,颤颤巍巍作揖:“洛福知错……还请老爷责罚……”
玄衣男子揉了揉颞颥,不就是钱嘛?这玩意儿他多的是,“多少?”
‘有戏!’红坟咧咧嘴,食指在男人跟前晃了晃:“一百两!”
小宦不情不愿地递上银票,罚站似的恭恭敬敬守在一旁再不敢多言。
“谢谢您咧!大老爷您好人有好报,您大人有大量,您吃喝拉撒吃嘛嘛嘛香!”红坟贱兮兮地将银票塞进胸口,随后将碎玉交到了男子手上,不忘吹嘘自己这蝉蛹玉:“大人您千万别小看了这枚小碎玉,它能辟邪祟,让您交好运,发大财!总之就是想什么来什么!”
‘信你才有鬼咧!你个小痞子坏得很!倘若真如你说的,那你自己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小二在后边儿一边找滚落的铜钱一边腹诽。
男子此刻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来应付这种场面,只得顺势接过女子推置到他跟前的碎玉,随意塞进腰间,遂冷冷道:“可以松开了吗?”他实在不愿与人多接触,这场交易到底是因为落在自己肩上的力道足够碾碎他的肩胛骨,明晃晃的就是一场威胁。
他该带些侍卫出来的,有些后悔。
转而一想,跟前这少年天生蛮力,也许是个人才也说不定?
红坟闻言,下意识松开了他,心上浮现出一种“我怎么不由自主执行起他命令来了……”,都怪这过分强大的气场,竟盖了她这万怨之祖!还真是丢人!
怨祖大人谀媚地替男子拍了拍肩,“嘿嘿嘿,松开啦松开啦!不好意思!”嚯,这玄袍的缎料也太好了吧?光是触在他肩上都舒舒服服的……要穿起来岂不是更爽?某位轶城前花魁本以为自己眼界够开阔了,没想到刚到京城,这里天外有天的繁花似锦,着实把她这散发着浓郁乡间气息的土包子蒸得透透的。
玄衣男子眉梢微搐,揉了揉红肿的肩,心下再次发誓以后出门一定多带些高手出来,他瞄了一眼少年人:“你手上气力不错,嗟来之食终会殆尽,找份正经差事做做方为正道。”
什么什么什么?这男人从头到尾都被无理对待,居然还能心宽到来劝解待他无理之人到如此地步?红坟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眉梢一动:“什么差事?”
“城门告示第三榜。”男子并未直接回答红坟的话,只给了她一个提示;语毕后,转身即走,跟在他身后的小宦对红坟做了个唾弃的表情,匆匆跟了上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出于某种好奇,男子掏出了玉带隙间的蝉蛹小碎玉,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某处偷窥他似的。
捏着蝉蛹玉在烛灯下看了看,它竟不受其他任何光源的影响在百家灯火前也依旧保持着自身通体的柔白,在某个角度上看,它就像忽然藏匿进周遭的环境中似的,只能看到当中裂纹却察觉不到它本身。
“皇上……这碎玉根本就不值一百两银子……回头,洛福派人替您出了这口恶气!”小宦跟在男子身后一个劲的咬牙切齿。
男子纤长的手轻轻描绘着蝉蛹碎玉的纹路,淡笑一声,“这枚小小的碎玉,能换三座城池。”
来自昆仑山巅的裂冰玉,是极为难得的稀世珍宝,男子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直到那些裂冰纹在灯火下如是会动一般,仿若能将空气也冻裂,当中纹理朝四处扩散,好不惊奇。
一般人很难对这种碎玉看得上眼,若不是他是坐拥天下珍宝的帝王,怕也会眼拙于此与普通人一样将裂冰碎玉认做无用的碎玉。
闻言,小宦如遭雷劈似的愣怔在原地,支支吾吾:“不……不会吧……”方意识到自己置喙了高高在上的帝王,赶忙下跪:“皇上赎罪!方才是小的一时震惊脱口而出的!小的没见识!小的土包子!”
前者视线冷冷掠过,“起来吧。”
“谢皇上!”
“……”
“谢老爷大恩!”
真是个没眼力界儿的小宦,男人忽地有些想念孔近侍了,他拥有与自己相似的审美格调,当然,不外乎是为了阿谀奉承,但他多少有些真知灼见雨当中,也会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来,然而……经过上一次乱党余孽的追捕任务后,他从边陲轶城归来,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尤是不能看到红衣女子,否则一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他曾去探视过他几次,癫疯了的孔近侍口中不停的呓语:‘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关我的事,不要来找我!红姑娘!红姑娘!我错了!’
到底是经历了何种恐怖的事情,能将人给活活吓疯了?
以往抓捕乱党余孽的任务几乎都能完美执行,为何那次轶城不仅折损了他的左膀右臂,怎还烧了名动天下的大寺庙?身处京城皇宫的帝王百思不得其解……细细想来,孔近侍的结局还算好的,而太监总管李公公便没有那么好运了,他是个佛学爱好者,在一次前往国寺的途中突然要求下轿,含糊其辞说是为表诚心必须徒步跪拜至国寺,谁知道呢,最后到国寺大佛前,竟活生生把自己脑袋给磕爆暴毙身亡了……
小小的轶城,为何会如此诡异?
轶城的月,似乎比京城的还要大,还要圆,却无比清冷孤寂。
站在高耸槐树上的淡泊身影将手中的遥守镜收了起来,遥望这轮洁白无瑕的圆月,叹息声涌入秋风之中,吹起瑟瑟的树影;周围的草木映照着秋日的凄冷,这颗粗壮的槐树却独得日月恩宠,葳蕤茂盛好似生了个灵性,它婆娑的青叶围绕在孤寂的男子身旁,宛若在陪伴他,“沙沙”声仿佛安慰的低语。
“原来,你也有思念的人……”男子倦怠的声线响起,比风声还要疏朗。
无忱一直以为自己会同自己的法号一样,无情,无念,无爱。
甚至有的时候他会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修道,制作那些灵器与开发道门术法于他来说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有时候连自己都会讶异于对此类事情的轻车熟路,就好像他便是为此而生的。
他创造灵器的初衷,从来不是为了降妖伏魔,或镇宅辟邪,而是想让一人能在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灵修时多少轻松一些,毕竟世上很难再找出比她还笨的学生来。
许缨是个天才,无论是哪方面。
所以他不懂体谅旁人的平庸,从小就养成了孤僻的性子,不仅仅是同龄人,就连那些大人、术门中人也并没有能与之相媲之人,宁安寺的此尘小和尚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心中所想并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人,然而那时候的他图有思考能力,却手无缚鸡之力。
钟山,自古有之,只是各有记载,都匿藏在不同的地理位置,百般艰辛见到那个千年不出世的女人时,他是失望的。
刚愎自用到令人发指。
傲慢,刻薄,自负,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罢了,这是无忱对她最初的印象,然而后来才慢慢感觉到她身上与自己有着共同的地方——孤独。
其实她敏感,胆怯,警觉,像个抱着一巢穴松果却还草木皆兵的松鼠。
她演绎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藏匿自己渴望热闹的心,她活着的岁月实在太过久远,久到人世已沧海桑田,久到身上还残留着千年前的意识形态,古老的祭祀大巫服已被时间灼坏,她却还视若珍宝。
还记得她独坐深洞中,幽长的叹息声伴着空洞的回音,她开口的第一句便问他:“小东西,我问你,涿鹿一战……九黎君可是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