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仙人话,上古圣战,九黎之君大败。”
“是嘛……他败了啊……”长时间都得静默后,女人“咯咯”大笑了起来:“我就说嘛,他赢不了!手底下都是群什么臭芝麻烂虾!”
对于这位万怨之祖的外表,初备审美的总角少年并未觉得多惊艳。
毕竟,她脏兮兮的,一点儿也没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脱俗与仙人该具备的仙风道骨,反而像个神经不大正常的逃荒者。
其实她很单纯,单纯到三言两语就能激起她对世俗的好奇,也很蠢笨,这种蠢笨多出自于盲目自信,对于人类的不屑一顾让她觉得根本没有怀疑他的必要。
将她从梅林中带出来,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几个故事,几句誓言罢了。
对她的在意,多半是出自于对力量的追求。
起初,他也是这样骗自己的。
摇曳的树影借着月光投影在手掌心上,无忱这才分辨出心口泛起的淡淡烦闷以及脑海中突然窜出有关她的点点滴滴到底来自于何处,自己这是在生气吗?昆仑裂冰蝉蛹玉,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在其中注入了一些炼化的灵修,用于加强红坟灵修输出的精准度,自从她当上了花魁,便极少回许府了,那时候的无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创造了遥守镜,待那铜镜中第一次显现出她的笑脸时,他竟也对着遥守镜勾起了唇角。
意义这种东西,是人才有的,倘若当事人无法察觉,那么即便是一文钱也能舍弃掉如此珍宝,是的,仅仅是一百两外加一文钱罢了,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信物,在她手中也抵不过一碗面钱。
无忱嗤笑一声,戚戚冷冷,她不就是这种人么?世人眼中的珍贵在她眼中从来连粪土都不及,可明明知道她生性如此,为何自己还会怫然呢?
勘不破此等红尘俗事,到底是修为不够啊……
男子在掌心凝聚出一团灵修,灵修在黑夜里散发出淡橙色的光芒,他清冷的脸颊被映衬出暖意,“溟橙太虚境……已是凡人灵识能修达的最高境界了么……”他尝试着突破,但始终无法再近一步,人们口中常述的散仙,地仙,基本就是他现下这样的状态。
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位列仙班之说,更没有所谓的九重天;弥纶太虚什么的,更像是一个天大的谎言,无忱唯一看到的真相便是轮回门。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仿佛能吸收掉所有的光芒,身死后的人们灵识化作一团光朝着那黑洞飞过去,然后销声匿迹,没有地府,没有仙界,一切都如同宇宙一样,乌虚缥缈得令人绝望。
所谓天道,只是人们常说的冥冥之中。
所谓轮回,便是通过漫长的黑暗洗礼,忘却一切然后重生,开启一段与前世毫无瓜葛,毫无联系的新的开始,灵识在黑暗中不断的分裂,融合,寻不得往日的一点一滴。
无忱自打懂事以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包括母亲去世的那天,他始终坚信待自己踏上修灵之路后有朝一日一定能再次见到母亲,但当他进入不灭灵的溟橙境后,才在那巨大无比的黑洞前,颓然跪地,哭得像个孩子。
人死后,什么都不剩了。
所谓的丧葬,不过就是活着的人对自己的欺骗而已。
人类啊,之所以衍生出如此灿烂的文明,不过是掌握了各类欺骗的本事罢了。
你欺我,我瞒你,有时候连自己都骗,骗得那么心甘情愿,就好像只要相信,就会真的存在一样。
那么怨这类现象的存在,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作为天地间诞生出的第一缕怨的万怨之祖,生前又经历了什么呢?她的存在,仿佛是对这冥冥天道的逆向解读,明明是对天道的忤逆,明明是不被容许的生物,可她偏偏就存在了这么多年;甚至因为她的出现,世间多了一种存在形式——怨。
怨是人类灵识对此世的执念构成的,身死后不愿应轮回门的召唤强行留在人世,残留人生前的记忆,能在一定范围内造成杀伤力,肉眼无法观其本身,却能以另一种形式感知到,比如寒冷,或是走霉运。人类总会为超乎出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冠以特殊的词汇去形容,比如,妖鬼魔神这种字眼。不光是人类,但凡具备灵识的物种都可因执念而产生怨,并且以不同的形式被感知到,比如精怪,孽障,魔鬼。
无忱查阅过很多古往今来的典籍以及流传在百姓们口头上的传说,当中有很多与志怪小说所吻合的地方,其中也不乏对红坟这个万怨之祖的描绘,说她力大如牛,形似猛兽,声如婴啼,所住之地有瘴气能致幻,往来的行人都会被她吃掉之类的……力气大是真的,别的嘛,大概也是将一众琐碎的意象编织到一个人身上好方便后事认知而已,这就涉及到文化传播的复杂性,有的东西追根究底根本就是两回事,然而为了方便记忆,大家伙更愿意把一些重复性,相似性的东西融合在一个记忆符号里。
可她到底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无忱对于这个问题也曾付出过大量的心思,通过曾经在钟山洞口的她询他的问题中,他推断出红坟诞生的年代至少是在上古圣战之前,那是奠定华夏文明之争的时候……无忱推测过红坟应是东夷部落的大巫,负责战前祭祀,然而她那粗线条的个性却又完全不适合这种工作……要知道上古祭祀可是族中最神圣的职业,权利与部族首领是同等的,非心思细腻,眼光卓越者不可担,就她……还不得灭族啊……
想及于此,男人忽地笑出了声,他遥望明月,“修灵人切忌胡思乱想,今夜我却屡屡犯戒。”他轻抚一旁的槐树干,叹道:“你逞她一滴血而茁壮,靠近你,倒令我满脑子都是她……”
树叶无风自摇,仿佛在说:“不要乱甩锅啊喂!我就是颗粗壮的树而已啊喂!你就是太想她了才踩着我看月亮的啊喂!话说你有没有同情心啊!你把人家手臂给踩疼了啊喂!”
一阵风袭过,树干上冷冷清清,早已没了那抹借着月光思念成疾的身影。
※
中秋佳节,举国欢腾,上至京城,下至周边的小都城,罗宁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潮涌动,摊贩们叫唤着节日折扣,孩子们拿着兔子灯你追我赶,大人们享受一年之中难得的团圆,酒楼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人群中走来几位颓然的衙役,他们脸上写满了疲惫。
“为什么我们中秋节都不放假……还得苦逼的查案呢?”钱氏兄弟二人之中的弟弟望着身旁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心头一阵酸溜。
“最可气的是衙门里其他人,尤其是太守府里的那些个同僚们,全都放假三天回去抱老婆逗孩子了……留下咱们五个……”刘壮壮驼着背哭丧着脸。
“查案挺好的啊!查案多有意思啊!”年纪尚轻,平日里负责记录公堂的杨小海兴奋道。
“年轻真好啊……”孔三烟杆子前头猛地一亮,随后他缓缓吐出一缕白烟。老怀甚慰大抵就是他这个模样。
“兄长,你在想什么呢?”钱币见钱铜心猿意马,撞了撞自己的兄弟,问道。
“……啧……这都快一个月没喝花酒了,浑身不得劲。”钱铜回过神来,一本正经道。
“府尹大人就是个魔鬼!”刘壮壮两行清泪。
“我听到了啊!”走在最前头的青年人蓦地停下脚步。
闻言,刘壮壮怏怏闭嘴。
孔三上前一步,来到了京兆府尹的身侧,附耳道:“大人,经过白天的调查,香香楼三年前确实有个自缢的头牌名叫寒月,她刚当上头牌,风头正盛的时候遇到了一名书生,二人有过一段情史,书生名为林雨晨,其父是朝廷从九品太乐鼓吹属乐正,自打朝廷行非乐令后,受政策的波及被遣散归家,原本中落的家境变得贫寒起来,据了解,这个林雨晨是远近闻名的有匪君子,但空有一肚子墨水,为人不知变通,是个倔驴脾气。”
青年人挑了一盏鹊灯交给孔三拎着,而后自顾自朝前走去,孔三一手拎着花灯,一手举着烟袋,困惑半晌追上前去,“大人!您毫无想法吗?”这一天调查的信息都悉数奉上了,京兆府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嗯,知道了。”青年如是地点点头。
“这完全就没有出门办案的样子嘛!”刘壮壮上前来,“难不成咱们几个是陪着府尹大人出来逛街的吗?”瞅了一眼挑着花灯的孔三,众人笑出了声。
“钱铜钱币。”不远处,青年人叫唤道。
钱氏兄弟对视一眼,心上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哈哈哈哈……”刘壮壮望着这兄弟二人捧着比他们个头还要高的礼品,笑得前仰后合。
逛过了第三条街之后,没有人敢笑出声了,所有人都沦为了京兆府尹的免费苦力,几个人面面相觑,踉踉跄跄跟在青年人身后叫苦不迭。
路边的风景趋向郊区,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他们一众人等来到了城外的一栋小庄前,隐隐约约能看到府匾上日久风化了的“林宅”二字。
青年先是贴耳偷听了一阵儿,动作有些滑稽,而后敲门。
“笃笃笃——”
除了周围草丛秋虫儿此起彼伏,并无人应声。
衙差们各自疑惑了起来。
“笃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过,方才听到里边的回应。
“来了来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她瞅着门外一众人等,眼中先是闪过稍纵即逝的惊愕,她问道:“请问……诸位是?”
南祀如敛袖作揖:“中秋佳节,途径林宅,同朝为官,特来拜会。”
姑娘迟疑了一会儿,见青年人身后几名东倒西歪的衙差,也不知该不该让他们进门,踌躇之际,她身后传来年迈老者的询问声,“咳咳……霜晴啊……谁在外头啊……”
名为霜晴的姑娘赶忙回道:“回爹爹……是……衙门里的人……”
“喔?快……快来扶我……”老者语气有些焦急。
“还请大人稍等片刻。”小姑娘微微欠身,跑开了。
京兆府尹习惯性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胡子,若有所思。
还未入冬,霜晴搀扶出来的老者便已早早地将厚实衣服披盖在身上,他枯黄褶皱的手捧着暖炉,一步一步缓至大门前。
老者在见到青年人后,那双混沌的瞳孔瞬时瞠大了些许,他赶忙拉着身边的女子下跪:“不知是太予乐令南大人光临寒舍,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南祀如眼疾手快扶起了老者:“不必多礼。”
一群人被老人迎进屋子里,简陋的陈设倒是没引起南祀如太多的疑惑。
上座奉茶时,林霜晴直愣愣地视线落在南祀如身上,当中充斥着对陌生人的打量,以及几乎微不可察的怀念,青年人迎上她率直的目光,朝她笑了笑,小姑娘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你们,把礼物放下吧。”南祀如朝一行人摆摆手。
衙差们将手中的礼品悉数放下,孔三将花灯一同放下时,南祀如朝他投去一记白眼,小声腹语:“这个花灯是我买来自己玩的……”
孔三尴尬地再次提起鹊儿灯,引得身边同僚的窃笑。
“南大人真是折煞小老儿了,这些礼品小老儿是万万收不得的啊!”老者连忙推辞起来。
“诶,林老不必推辞,如今你已不在官场,论起资辈来,你是南某的前辈,这点小小的心意,还请收下。”南祀如一字一句在情在理,后者也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毕竟大半生都在官场上,林亮自然是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他伸手作揖,直接打开天窗:“不知南大人此次前来,可有用得着小老儿的地方?”
“林老爽快,南某也不藏着掖着了,此次前来,只为一件事……这件事,是关于令郎林雨晨的。”